老杨头把锄头往地垄上一撂,铁器磕在石头上的脆响惊飞了田埂的鹧鸪。他蹲下来抠了抠板结的黄土,指甲缝里嵌进了三粒稗草籽。这是老张家荒了三年的水田,茅草蹿得比人的个头还高,根茎在龟裂的田底织成了密网,像地母生出的一缕缕白发。
“这地废了。”他对着田埂上歪歪斜斜的稻草人直念叨。那稻草人还是前年腊月小孙女扎的,破褂子褪成了灰白,竹骨架上缠着几缕红塑料袋,在风里扑簌簌直响。去年夏天,暴雨冲垮了引水渠,泥浆裹着农药瓶子淤在田头,凝成了青黑色的痂。
山道上传来了叮铃铃的响动,翠芬骑着二八大杠自行车往镇上送鸡蛋。车筐里的麦秸垫着三十个褐皮蛋,后座绑着两罐腌芥菜。这是要捎给在广东电子厂打工的丈夫。她经过晒谷场时,碾过满地麻雀啄剩的稻粒,车轮在水泥地上拖出了一条长长的水痕。谷场西头的碾米机早锈成了红褐色,出料口结着蛛网,网上粘着几片枯槐叶,叶脉里还蜷着半只干蝉。
我踩着露水往村东头走,布鞋底沾满了油腻腻的苍耳。王阿婆的菜园篱笆倒了一大半,丝瓜的藤蔓爬过界碑,在隔壁空屋的窗棂上结出了拳头大的瓜。她佝偻着腰在摘豇豆,竹篮里躺着三根细长的豆角,尾梢还沾着薄薄的晨雾。
“都走光了。”她颤巍巍地指给我看对面的山坡,“清明那会儿,老赵家闺女回来上坟,跪在荒草里找了半日墓碑才找着。”顺着她枯枝似的手指望去,层层梯田像被撕破的绿毯,板栗树下堆着去年秋天的空壳,在晨光里泛着棕褐色的光。
晒谷场边的代销点改成了快递驿站,货架上积灰的酱油瓶与崭新的快递盒共享着空间。春燕守着柜台织着毛衣,织针碰着玻璃柜发出了细碎的声响。她身后墙上贴着泛黄的奖状,“李小强同学在本学期进步显著”,日期却停留在五年前。窗台上搁着半碗冷粥,爬过蚂蚁前行的队伍。
“强子他爸说等攒够了首付就接我们去县城。”她说话时,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门外的公路,沥青路面晒得发软,偶尔有运砂石的卡车轰鸣而过,震落了屋檐的积尘。货架最底层压着一本撕破的相册,露出了半张全家福,相纸上的小男孩正举着奥特曼模型,背后稻田的金浪在使劲翻滚着。
正午时分,我循着炊烟找到老祠堂。房梁垂下了一串串蛛丝,在穿堂风里荡着秋千。八仙桌上摆着三碗供饭,米粒干缩成了黄点,香炉里的灰被老鼠扒拉出了沟壑。守祠的六爷蜷在竹椅里打着盹,收音机还在咿咿呀呀地唱着黄梅戏,电池盖不知了去向,露出了一截锈蚀的弹簧。
后山竹林在沙沙作响,惊起了一群群白鹭。这是当年生产队种下的竹子,如今的根茎拱翻了田埂,笋尖刺破春泥直指苍穹。林间散落着塑料玩具车和断了线的风筝,去年留守儿童们玩耍的痕迹,正在霉斑里慢慢消融。我看见半埋在竹叶里的作业本,雨水把铅笔字泡成了蓝雾,“小明背课文”的句子在褶皱里浮肿,分数栏上的数字“65”却越发清晰,像一道永不结痂的伤疤。蚂蚁正沿着笔画的沟壑行军,搬走了偏旁部首里的糖分,蚯蚓从“春天来了”的破折号下钻出来,拖着一截已经褪色的红领巾踽踽爬行。
竹枝忽然剧烈地摇晃着,掉下一个断腿的塑料奥特曼。它的彩色涂装褪成了病态的灰黄,胸口的能量灯嵌着一粒野莓籽,在雨水里发酵成了酒红色。去年夏天,铁蛋举着它大战竹叶青时,奥特曼的右腿就是被蛇信子燎断的。此刻,那截断肢斜插在腐叶堆里,指缝间钻出一朵鹅膏菌,伞盖上还沾着荧光的鳞粉。
风掠过竹梢时,我听见细碎的呜咽声。循声拨开层层枯叶,发现一个生锈的八音盒。拧紧发条,残破的《茉莉花》里混着沙沙的杂音,像是当年小芳躲在竹林里练歌时,被录进去的蝉鸣与抽泣。转轴突然卡住,发条反弹的震动惊飞了盒底的粉蝶,翅膀上的鳞片簌簌落进了竹根处的蚁穴。
笋衣剥落的声响中,半张蜡笔画从竹节裂口处飘出。画上是歪歪斜斜的三口之家,妈妈裙摆的紫色蜡笔印晕染到云朵里,爸爸的皮鞋被竹鼠啃去了半边。背面铅笔写着“二年级李小萌”,每个字都用力穿透纸背,在晨光里投下了细长的阴影。
我不知道蹲下时压碎了什么,原来是半个石膏奖杯。底座上“朗诵比赛冠军”的金漆剥落成蛇蜕,断裂处露出了稻草芯。这是老校长用石膏粉亲手浇铸的。那年小萌站在晒谷场背《荷塘月色》,声音清亮得惊飞了谷堆的麻雀,如今石膏碎屑正在竹根处重新结晶,长出了毛茸茸的白色菌丝。
竹涛声忽然汹涌如潮,二十年前的童谣在年轮里显影着。孩子们举着竹枝当枪追逐的脚印,早已被蹿根的竹鞭缝合;他们刻在竹皮上的身高刻度,正在膨大的竹节里扭曲成未知的符文。唯有当年系在竹梢的祈福带残片,还在最高处招摇着,褪色的朱砂符咒被风揉碎,纷纷扬扬地落向新裂开的春泥里。
村口的苦楝树开花了,细碎的紫花落在断碑上。树根处摆着一个豁口的陶碗,盛着半碗雨水,水底沉着三枚硬币。这是上月初八刘寡妇给儿子叫魂时用的。她对着省道方向喊了一整夜“铁蛋回家,铁蛋回家……”,最后把碗扣在树根,硬币却始终不肯立起来。晨露沿着碗沿往下淌,像树在流着眼泪。
我踩着被野藤覆盖的石阶往老屋去,忽然听见瓦片碎裂的脆响声。抬头望见德贵家阁楼的雕花窗里探出一个竹筐,筐里晒着的红辣椒,早已褪成惨白的颜色。去年腊月,他的媳妇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,如今那个筐子仍在等一双粗糙的手来收取。有一只松鼠把辣椒籽嗑成了空壳,白生生的壳儿随风飘到晒谷场,混进了满地的秕谷之中。
河滩上的水车只剩下骨架,苔藓在榫卯间织起了绿毯。转动轴心上悬着一个鸟窝,雏鸟张着嫩黄的喙,接不住漏过木辐的日光。这让我想起了守水车的四爷爷,他总在车轴吱呀声里讲《封神榜》,旱烟袋的火星掉进溪水,滋啦一声惊散了鱼群。如今,他的藤椅还在柳树下歪着,椅脚生出灰白的菌菇,像停着一群倦飞的蛾。
晒谷场北头的老磨坊里,碾盘裂成三瓣,裂缝里钻出一簇簇狗尾巴草。墙上的工分表仅残存半角,还能看见“杨建国10.5工分”的字样,蓝墨水早已洇成了朵朵阴云。当年在这里熬夜轧米的桂香婶,如今坐在县城医院的走廊里,数着点滴管里的气泡等着化验单。她兜里揣着一把陈年的稻谷,医生说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全身,像一蔸稗草爬满了水田。
我在荒田深处发现一个农药箱,箱体被太阳晒得翘起了鳞片。掀开盖子,里面蜷着一窝粉红的田鼠幼崽,它们的细爪间缠着一根褪色的红头绳,正是春燕女儿年前丢的那根。鼠窝垫着撕碎的作业纸,分数栏上的数字“38”被咬成了锯齿状,像张开的嘴在无声地呐喊。
祠堂后的竹林突然在簌簌作响,惊飞的白鹭掠过废弃的沼气池。池面漂着一层暗绿的浮萍,底下沉着德贵去年扔的摩托车头盔。有一根细竹从池底裂缝钻了出来,顶着头盔的残片顶力往上长,远看像极了戴钢盔的士兵在匍匐前进。风过时,竹叶在沙沙地响,恍惚是当年插秧时节的一片蛙鸣。
正午的日头毒得很,我看见彩霞背着弟弟在玉米地里拔草。孩子的尿布晾在枯死的玉米秆上,尿渍在烈日下析出盐霜,像撒了一把星星。她脚边的塑料瓶里泡着野薄荷,说是要带给家里咳嗽的奶奶。蚂蚁顺着瓶壁渐渐往上爬,在晃荡的水面投下了细长的阴影。
老井台的石缝里忽然冒出一股清泉,六爷说这是土地公在叹气。他颤巍巍地捧着水洗脸,皴裂的手掌惊散了水面的倒影,搅碎了三十年前在此汲水的姑娘们。井壁的蕨草突然开了花,米粒大的白花落进水里,打着旋儿沉向倒映的云朵里。当年我们用井水冰镇过西瓜,甜味还浸在青苔里。
暮色染红晒谷场时,春燕的织针停了。快递车卷起的尘土扑进柜台,她突然抓起织了一半的毛衣捂着脸抽泣。毛线团滚到墙角,扯出的红线缠住废弃的农药瓶,在月光下蜿蜒成一团血丝。货架最里层的罐头突然爆裂,糖水荔枝淌了出来,吸引了成群结队的蚂蚁,排成了敢于赴死的队列。
后半夜,我被野猫的厮打声惊醒,瓦片哗啦啦往下掉。月光从屋顶的破洞里灌进来,照着墙上的奖状残角,“劳动模范杨……”后面的名字被虫蛀成了筛眼。忽然有一团黑影掠过房梁,竟是当年逃走的虎斑猫,它左耳缺了一个口,背上还留着被野狗撕咬的伤疤。
天蒙蒙亮时,我在田埂里遇见拾荒的刘寡妇。她的蛇皮袋里装着废铁和塑料瓶,最底下压着一本撕剩的相册。有张照片露出半张笑脸,是她儿子在建筑工地戴着安全帽拍的,背后的钢筋丛林,正在吞噬最后一抹晚霞。她突然把照片按在胸口,指缝里漏出的晨光,恰好照亮安全帽上平安的“安”字。
正午的祠堂格外寂静,六爷的收音机终于哑了。电池漏出的液体,在供桌上画出了诡异的图腾,像一幅未完成的谶图。香炉里突然腾起一股青烟,竟是一只蜈蚣在香灰里挣扎,它背上金线般的花纹,让人想起春燕没织完的毛衣针脚。
下山时经过德贵的农家乐,人造草皮已经斑秃,露出底下惨白的水泥地。他新焊的铁艺秋千上缠着塑料藤蔓,开满了永不凋谢的月季。风过时秋千吱呀作响,吊绳上挂的铃铛却发不出声音,里面塞满了工地带来的水泥渣。
走到渡口已是黄昏,摆渡船早成了青蛙的跳台。对岸新修的跨河大桥亮起了路灯,车流在暮色里织成了光带。我弯腰掬水,掌心突然游过一尾小鱼,鳞片闪着和三十年前同样的银光。它倏地钻向河心,那里沉着我们童年抛出的瓦片,此刻正在淤泥里慢慢化作灿烂的星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