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巴山异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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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03/1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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消失的村小

那一年,回到了故乡曾经读小学的村小。推开锈蚀的铁门时,铜锁里掉出了半截粉笔。我弯腰去捡,指甲缝里立刻沾满了粉红的碎屑。这是当年我们最讨厌的彩色粉笔,磨砂般的触感,让黑板发出了刺耳的尖叫。此刻躺在掌心,却像一粒干涸的血珠。

五间瓦房依然匍匐在山坳里,屋顶的灰瓦间蹿出蓬蒿,在暮春的晚风里摇摇晃晃。东墙上“好好学习,天天向上”的标语,剥落成斑驳的暗红,像被谁揉皱的一副春联。檐下的铁钟还在,只是钟舌早被人摘走,只剩下一个空洞的圆,像剖腹产后的孕妇,肚子空空荡荡,只盛着半盏残阳。那年,李老师总在钟声里裹紧褪色的蓝布衫,袖口沾着粉笔灰的手攥着麻绳,一拽就是二十年的晨昏。

教室的木窗棂断了两根,风从缺口涌了进来,卷起满地的碎纸。我认出半张泛黄的奖状,“王春燕同学在春季运动会中……”后面的字,却被雨水泡成了蓝墨色的泪痕。那个扎羊角辫的姑娘,总爱把红领巾系成蝴蝶结,跑步时像两团跳动的火苗。去年清明遇见她,在县城超市收银台后熟练地扫着码,发梢别着一个早已褪色的草莓发卡。

黑板裂了一道闪电状的纹,裂缝里嵌着粉笔末,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。三年级时,张铁柱用削笔刀刻下的“王”字还留在右下角,只是“王春燕”的后面两个字,被李老师用板擦狠狠地抹去了。我记得那个黄昏,铁柱爹举着竹条追了他三里地,虽然没有追着,却惊飞了整片油菜花田的金蝶。

操场东头的槐树,倒比从前更壮了,枝桠探进了空荡荡的教室。树皮上还留着歪歪扭扭的刻痕:“1983年届毕业”。那年,我们把所有的课本都叠成纸船,放进山溪里漂走。李老师站在溪边,蓝布衫被六月的风灌满,变成了一面褪色的旗。纸船载着拼音字母和算术题,在漩涡里打着转,最后都沉在了水草深处。

办公室的门虚掩着,斜晖在地面切开明暗的疆界。那张瘸腿的办公桌上,搪瓷缸里泡着半截野山参。李老师的老寒腿疼起来,我们就漫山遍野给他找药草。缸底结着褐色的茶垢,倒映出窗棂分割的天空。有一年冬夜他批改作业,煤油灯燎焦了他半边灰白的鬓角。

我在讲台角落发现了半盒粉笔头,彩色的粉笔裹着蛛网,白色的粉笔落满了尘灰。拾起一支在黑板上写字,粉笔却脆生生断成三截。那些年,我们最怕值日擦黑板,飞扬的粉末钻进鼻孔,惹得喷嚏连天,也哈欠连天。此刻,站在纷纷扬扬的尘雾里,却像淋着一场不会打湿衣裳的雪。

暮色漫过门槛时,山那边传来新小学的下课铃。电子铃声清脆得像玻璃珠落地,再不用老李头使劲拽那口生锈的钟,就如父亲在田埂里拽那头不愿耕地的牛。几只麻雀扑棱棱落上旗杆,水泥底座的裂缝里,钻出几茎蒲公英,轻轻晃动着绒毛。四十多年前,我们在这下面升旗,红领巾勒得脖子发痒,却不敢伸手去挠。仰头看国旗缓缓升起,即便脖颈生硬,也感觉荣耀至极。

锁门时铁链哗啦哗啦作响,惊飞了梁上的几只燕子。它们从破瓦间钻进钻出,衔泥筑起了新的巢穴。最后一片霞光里,我看见黑板槽里躺着一颗玻璃弹珠,也许是哪个孩子故意留下的。幽蓝的芯子裹着七彩的虹膜,像凝固的那段童年。

山路转过弯,整个村小沉进在暮霭里。槐花的香气追了我很远,白茫茫的落英飘过山梁,落在早已改作养鸡场的教室房顶。月光爬上东墙时,那些模糊的标语会不会在斑驳里显影?而当年蹲在溪边数纸船的孩子,此刻正在某个亮着LED灯牌的超市,把褪色的草莓发卡别进了染黄的鬈发。

山脚下新小学的灯光次第亮起,像撒了一地星星。而山坳里那五间瓦房渐渐隐入黑暗,唯有风穿过空教室时,还会翻动满地无人认领的时光。

办公室后墙的裂缝像一条贪吃蛇,这些年又蜿蜒着啃掉了半幅奖状。露出的土坯墙上,还留着铅笔画的等高线。那年地理课讲到山脉走向,李老师带着我们满山跑,回来时每人的裤脚都沾满了苍耳子,胆小的女生急得还直掉眼泪。他教我们用烧焦的树枝当炭笔,说黄土地就是最好的图纸。现在,那些歪歪扭扭的线条里,还嵌着当年滚落的汗珠。

储物间的木门已经朽成了蜂窝状,轻轻一碰就簌簌掉渣。门后摞着发霉的稻草垫。冬天,我们轮流把它们搬到太阳底下晾晒,满操场都是干燥的麦秸香。最底下压着半截红绸,是闹元宵时舞龙用的。五年级的男生举着竹骨绸面的龙,在晒谷场上腾挪,李老师擂鼓的节奏,比我们的脚步还慌。后来,龙头上的灯泡碎了一地,像撒了满场的星星。

后山坡的野梨树还在开花。那年算术课教到分数,李老师挎着竹篮带我们摘梨,说分果果才能学会分天下。王春燕把自己的半个梨塞给没爹的铁柱,他转头就把梨核埋在了教室墙角。现在,那株梨树斜倚着坍塌的围墙开着花,细白的花瓣落满了锈蚀的单杠,当年埋核的地方裂开的地缝里,钻出了一丛鹅黄的野菊。

我踩着砖缝里的青苔往教室深处走,忽然踢到一个铁皮盒。盒盖上印着嫦娥奔月的图案,是李老师装冰糖的罐子。那时候谁咳嗽了,他就从蓝布衫口袋里摸出一小块冰糖,冰糖总裹着粉笔灰,含在嘴里会沙沙作响。此刻掀开盒盖,里面蜷着一只壁虎,断尾在盒底扭成了一个弯弯的问号。

月光从没了玻璃的窗框淌进来,在地上铺出了模糊的田字格。我想起那些漏雨的夜晚,我们撑着家里带来的油布伞上课。雨滴在伞面上敲出了不同的鼓点,李老师讲《小英雄雨来》的声音,在雨声中浮浮沉沉。铁柱的伞破了一个洞,雨水顺着他的脊梁流成了小溪,在砖地上汇成小小的水洼,倒映着煤油灯暖黄的光晕。

食堂灶台上的铁锅早被人揭走,留下一个黑漆漆的灶洞。冬至那天,我们在这煮过红薯,灶膛里的火苗舔着李老师的脸,把他的皱纹描成了金线。王春燕偷偷埋进火堆的花生突然爆开,吓得她跌坐在柴堆上,发梢沾的草屑像撒了一把碎星星。现在,灶眼深处积着陈年的灰,轻轻一吹,飘起的不是余烬,而是那年裹着薯香的炊烟。

旗杆下的石板缝里,忽然传来蟋蟀的清鸣。这让我想起自然课上那只逃走的蝈蝈,翠绿的背翅掠过讲台,引得全班丢下课本直扑腾。李老师举着纱网追到槐树下,蓝布衫被风吹得鼓鼓的,像一面慌张的旗。最后蝈蝈停在“好好学习”的“好”字上面,触须轻颤,仿佛在认读斑驳的笔画。

山风突然转急,卷着操场上的沙砾扑进教室。我眯起双眼,看见四十多年前的沙尘暴,从记忆深处漫来。那天放午学时天色昏黄,李老师用麻绳把我们串成糖葫芦,他攥着绳头走在最前,蓝布衫被风扯成锐利的三角。铁柱的柳条帽被刮到刺槐顶上,至今还在枝桠间飘飘摇摇,只是柳条早已枯成了苍白的蛛网。

新小学的灯光在山脚连成银河,我摸出兜里的玻璃弹珠对着光源仔细观看。那些被封印的虹彩突然苏醒,在斑驳的墙上游走,照亮了黑板槽里半支断铅笔。笔杆上的牙印还清晰可辨,是当年铁柱啃的。他总说咬铅笔头能解饿。此刻,月光正爬过东墙,裂缝里的野草在标语上投下细长的影,像谁用炭笔悄悄修改了时光的笔画。

下山的路上,几只萤火虫忽然从草丛升起。这点点绿光让我想起毕业晚会上,我们用浸了煤油的棉花团当火把。铁柱举着的火把烧得太旺,差点燎着前排女生的辫子。李老师挥舞着蓝布衫扑火的身影,在火光中忽大忽小,最后和我们的笑声一起,散落在夏夜的露水里。此刻,流萤掠过改作养鸡场的教室,在母鸡咕咕叫的梦呓中,寻找着当年遗落的火星。

山溪还在原地打转,只是我们叠的纸船早已化作了淤泥。月光下蹲着一个挖野菜的老妇,竹篮里装着曲曲菜和满满的回忆。她抬头时,发间的银丝闪过旧瓷缸的光泽。竟是当年总系不好红领巾的小芳。我们相视而笑,溪水突然变得清浅,四十多年前的纸船在卵石间忽隐忽现,船身写满了歪斜的乘法口诀,正在岁月的褶皱里慢慢显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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