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巴山异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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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03/1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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背篓里的故乡

故乡有一个特定的习惯,什么东西都是用背篓去背,就连孩子都是在背篓里长大的。我们兄弟姊妹五人,都是母亲一个一个用背篓背大的,我们对背篓充满了感情和感激。

家里的背篓底部,总积着一层薄雪般的竹屑。我蹲在灶间,看祖母把新编的背篓倒扣在板凳上,粗糙的手掌来回摩挲那些倔强的竹刺。在篾刀剖开竹节的脆响里,故乡的肌理一寸寸展开,像摊晒在檐下的笋干,泛着经年的琥珀颜色。

竹篓,是乡亲们长在肩上的翅膀。春分刚过,村子里便浮起此起彼伏的吱呀声。男人们背着犁铧往梯田去,女人们背着竹篓往茶山去。竹篓里装着新制的盐菜饭团,裹着靛蓝粗布,隔着篾片能依稀看见渗出的菜油星子。我总爱趴在母亲的背上,数她发髻里漏出的银丝,数着数着就跌进了竹篓晃动的光影里。背带勒进肩胛的凹痕,是乡亲们与土地订立的一种契合契约。

谷雨前采茶最是金贵。祖母的背篓总比旁人多垫一层棕榈叶,说是怕沾了露水的嫩芽被闷坏。我们踩着晨雾上山,竹篓随着步伐轻叩腰际,像是打击的某种古老节拍。茶树新发的芽尖凝着露珠,祖母教我掐“两叶一尖”,说这是跟茶神讨生活的规矩。日头爬上老樟树时,背篓里便蓬起翡翠色的云朵,茶香混着竹香,竟酿出了醉人的甜味。

最深处的记忆停驻在背篓底部。那年瘴气特别重,我高烧不退。父亲连夜编了一只小竹篓,垫上晒软的艾草,把我裹在棉被里背上山寻药。月光在竹篓缝隙里流淌成河,我蜷在父亲汗湿的脊背上,听见他踩碎落叶的脚步声与山泉声合鸣着。草药在背篓里沙沙作响,恍惚间,我以为枕着了整个山林的心跳。

村子里的老人说,竹篓是装魂魄的器物。嫁出去的姑娘要带走母亲用惯的旧篓,远行的游子会在篓底藏一撮灶灰。前年清明返乡,看见堂屋的梁上悬着祖父的背篓,积尘里仍保持着负重的弧度。篾片间的缝隙漏下细碎的光斑,像他当年撒在田垄的旱烟星火。

而今,我在县城的阳台上种了一丛凤尾竹。夜半浇花时,竹影在瓷砖上摇曳不定,恍惚又见祖母背着满篓春茶走下了石阶。背带深深勒进了她佝偻的肩胛,竹篓却始终保持着向天空生长的姿态,如同我们永远向上拔节的乡愁。

秋分后的晒谷场,总卧着几只敞口的旧背篓。金黄的稻粒瀑布般泻入篾筐时,会撞出类似山雀啁啾的细响。三叔公的背篓沿口补着暗红色的漆布,据说还是闹饥荒那年用三奶奶的嫁衣裁的。男人们弓着腰背稻谷,古铜色的脊梁在秋阳下泛着釉光,竹篓与身躯摩擦出沙哑的调子,竟和打谷机的轰鸣押着相同的韵脚。

我们举着竹耙在谷堆里画城池,偶尔能翻出逃过筛拣的野茶籽。女人们坐在廊下补篓底,老篾条在她们的膝间游走,如一尾轻盈的鱼。晒透的竹香混着新谷的腥甜漫过晒场,有人在唱《十二月采茶》歌,破旧的背篓和声般应着节拍轻轻摇晃。暮色渐浓时,不知谁的竹篓遗下几穗稻谷,引得麻雀围着打转,啄食声像撒落了一地的紫云英种子。

最灵巧的背篓属村尾的篾匠五爷。霜降前后,他会在檐下生一个炭盆,给新编的背篓烘出柔韧的弧度。那年我蹲在火盆边看他破竹,篾刀顺着竹纹游走,仿佛在解开某种与生俱来的封印。“篾条要留三分青皮”,他拾起我削坏的竹片,“就像人心里总要存点水土气。”后来,那只鹅黄竹篓跟我进了城,装过我的毕业证书和新生儿子的小衣,篾色渐渐沉淀成了他烟斗的赭褐色。

立冬的前夜,村子会为远行的背篓举行沉默的仪式。远嫁巫山的堂姐,背着她的母亲用了三十年的老篓出门,篾条早已沁成了檀木般的乌亮。二婶往篓底放了三枚熟鸡蛋、一包陈年茶梗,最后塞进一把带着露水的车前草。送亲的队伍踩着薄霜下山,空背篓在堂姐背上轻轻叩击,像祖辈们隔着岁月在叮嘱叮咛。待到山脚回望,满村的竹篓都倚在门边,如同无数双守望的眼睛在期待。

如今老屋阁楼里还摞着不同年岁的背篓。最底下那一只歪扭的小篓,是我七岁时编的失败品,篾条间卡着风干的蜻蜓翅膀。父亲补的桐油在时光里凝结成了琥珀,封存着某个夏日粘稠的蝉鸣。最高处的嫁妆篓蒙着红绸,篾片交织出双喜纹样,祖母说那要用三代人的体温才能养出温润的光泽。

集镇的街道上总有卖竹编的游贩,机械压制的纹路整齐得让人心慌不定。我的家里摆着五爷临终前编的笔筒,篾条间夹着半片竹衣,翘起的纤维在空调风里微微颤动。每当加班写作的夜色漫过玻璃幕墙,那些倔强的竹丝便幻化成了山脊线,而沙沙作响的打印纸堆里,恍惚传来晒谷场上稻粒坠落的轻吟。

村里的老人说,腊月里背篓是要饮霜的。男人们背着山柴归来时,篾条凝着的冰棱叮当作响,仿佛整座竹篓都在月光里发芽。堂弟的背篓侧边拴着一个竹哨,背负重物时便吹散成零落的调子。他有一次雪夜迷路,乡亲们正是循着这断续的《鹧鸪飞》,才从白茫茫的大雪里捞出个踉踉跄跄的人影儿。后来哨孔被霜花堵住,呜咽声倒像极了堂姐哭嫁那一夜的陶埙。

村子东头的竹器诊所比药铺还热闹。断齿的米筛、开线的菜篮在春凳上排成长队,李阿婆的铜顶针敲打篾条的声音比钟表还准。我的背篓十六岁那年被野猪拱破,她竟用柿漆补了一朵山茶花。“伤口要养得比原身还要漂亮”,她舔着篾刀上的竹膜喜笑,身后的竹篾在墙上投出琴弦般的影子。那些修补过的器物,总带着隐秘的印记,像老人额头的皱纹里藏着的星图。

最奇绝的,当属祭山神用的七星背篓。七层竹篾七种编法,底层铺一层陈年糯米,往上依次是红纸、松针、艾灰、铜钱、生铁片,最顶上悬挂一面小圆镜。抬神的汉子们赤脚踩过火堆时,背篓在烟雾中竟浮起幽蓝的光晕。八爷说这是竹魂在认路,后来我在一个博物馆看到青铜器上的饕餮纹,就突然想起了那些在火光中蜷曲的篾条。

如今村里的孩子,用背篓装无人机与素描本。清明陪他们上山写生,见他们将画板支在倒扣的竹篓上,铅笔沙沙声惊飞了采茶的斑鸠。有个女孩把VR眼镜收在祖母的嫁妆篓里,暗红的篾条映着电子屏的冷光,像古陶罐上渗出了新釉。下山时,他们轮流背着空篓,蓝牙耳机里流淌着电子乐,却依然保持着祖先负重时的倾斜角度。

旧货市场偶遇的湘西背篓,让我恍惚许久。篓底结着异乡的泥块,夹层里掉落半张糖纸,俄文商标上印着1991年的生产日期。买下它时老板娘嘟囔着“这破烂货”,她不知道我正抱着一段失散的岁月在往家走。地铁上邻座的男孩忽然开口道:“我奶奶的背篓也长这样”,他的手机屏保是一个穿着学士服的姑娘,背后露出一角苍青的竹篾。我们相视一笑,各自衣襟上都沾着不同经纬度的竹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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