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宋学者、诗人陈翥一生钟爱桐树,在北宋皇佑年间著有1.6万字的《桐谱》书稿,他还写了一首咏桐诗:“吾有西山桐,桐盛茂其花。香心自蝶恋,缥缈带无涯。白者含秀色,粲如凝瑶华。紫者吐芳英,烂若舒朝霞。素奈亦足拟,红杏宁相加。世但贵丹药,夭艳资骄着。歌管绕庭槛,翫赏成矜夸。倘或求美材,为尔长所嗟。”原来,人们自古就有喜爱油桐花的情结和情愫。
人间四月,桐花可能又开满了南方的天空。紫云般的花簇里,我总看见那些漂浮的童年,像桐叶背面银白的绒毛,在记忆的逆光深处轻轻颤动。老家的桐花,也是甚是可爱极致的,像那些可爱极致的小女子。
老屋门前的桐子树是爷爷年轻时亲手栽下的,树干粗得要两个孩童合抱。树冠如一顶巨伞撑开着,将三间土坯瓦房紧紧地拢在绿荫里。春雷刚在远山的山脊炸响,细雪似的桐花便纷纷扬扬飘落下来。我和幺姐把簸箕支在屋檐下,接住这些带着蜜香的小铃铛,好像从天而降的小宠儿。花瓣底部凝着琥珀色的甜浆,吮在舌尖能涩得让人眯起双眼。
记得八岁那年的暮春,幺姐连日高烧不退。她裹着蓝印花被蜷在床榻上,枕边摆着攒了半个月的桐花花串。我趁大人熬药的间隙,攀上最矮的枝桠为她摘新鲜的桐花。那些半开的花苞像紫玉雕的小酒杯,晨露在花心里滚来滚去。忽然我的脚底青苔一滑,整个人跌进树下的麦草垛,怀里的桐花撒成了满天星斗,眼里也冒出了星光。幺姐在窗内瞧见,“噗嗤”一下就笑出声来,那是她生病后第一次露出笑脸。尽管我全身跌得生疼,但见幺姐好不容易笑了,我也就开心地笑了。
谷雨过后,嫩桐叶长得比蒲扇还大。母亲把新磨的玉米浆舀在桐子叶上,撒些花生碎末蒸成青团。揭开锅盖的一刹那,整个灶屋都浸在草木的清香里。我们举着烫手的桐叶团子跑到晒谷场,看蜻蜓在桐荫织就的绿纱帐中来回穿梭。叶子背面银白的绒毛沾了蒸汽,像落了一层薄薄的银霜。
村里的货郎周三爷,总在桐花落尽时摇着拨浪鼓经过。他的玻璃柜里躺着五彩丝线、锡皮青蛙,最诱人的是裹着糯米纸的梨膏糖。我和幺姐把晒干的桐花穿成项链,央求母亲用三串桐花链换一块梨膏糖。糖在嘴里化开时,桐花的清苦反而在喉头泛上来,这滋味竟比纯粹的甜更让人怀念。
夏夜里,桐树成了天然的凉亭。竹床支在虬结的树根间,爷爷的蒲扇摇落了满天星斗。蝉蜕还粘在树皮的褶皱里,月光给每片桐叶镀上了银边。某个溽热的午夜,我被悉索声惊醒,朦胧中看见父亲举着长竹竿在树影里晃动。原来他听说蝉蜕能入药,特意收集卖了给我们换铅笔盒。那些半透明的蝉壳,躺在我的铁皮铅笔盒里,像藏着整个夏天的爱意。
蝉声最盛时,桐子已有拇指般大小。青果裹在毛茸茸的萼片里,像裹着襁褓的婴孩。堂弟海娃是一个爬树的好手,他能像松鼠似的蹿到树顶,专挑向阳的桐子往下扔。我们用竹篾编的小篮接住这些绿宝石,剥出的果仁雪白脆嫩,嚼着有淡淡的奶香。有回海娃失手打落了斑鸠窝,三只雏鸟摔在松软的桐叶堆里。我们连夜编了一个藤条鸟巢,踩着晨露把新窝送回树梢。后来每经过桐树下,总听见斑鸠“咕咕”叫着,不知是不是当年那窝雏鸟的后代。
七月的暴雨来得又急又猛。那天我正在后院喂鸡,忽听“咔嚓”一声巨响,一段碗口粗的枝干砸在屋檐上。断裂处露出黄白色的木质,树汁汩汩涌出像在老人流泪。爷爷冒雨给伤口涂上桐油石灰,说这是老树在脱胎换骨。第二年春天,断枝处果然抽出新条,嫩叶比别处更绿些更翠些。
等到桐叶转黄,果实就变成褐色的铃铛。秋风掠过,桐子扑簌簌砸在瓦片上,像下着一场坚果雨。最喜雨后的清晨,孩子们挎着竹篮四处捡拾,露水把鞋面浸得精湿也不在意。村东头的五保户张奶奶腿脚不便,我和幺姐常把拾来的桐子分她半篮。她总会变戏法似的,从蓝布衫里摸出盐渍过的杨梅,说是用我们给的桐子换灯油省下的钱买的。
霜降前夜,村里要祭祀榨油坊的土地神。母亲用桐叶包了糯米红枣糕,让我供在神龛前。油匠老刘叔把第一滴新油抹在我的眉心,说这样念书会开窍。那晚的桐油灯特别亮,我看见自己的影子投在土墙上,随火苗轻轻摇晃,恍惚间竟比白日里高出了半头。也如老刘叔所愿,我每次考试都是全班第一,获得的奖状贴满了瓦屋里的那扇板壁。
腊月里,家家都熬桐油膏。远房的姑妈送来了两匹土布,央求母亲帮忙浆洗。滚烫的桐油混着米汤刷在布面上,晾在竹竿上像挂着的一片片金箔。我和幺姐躲在布幔间玩捉迷藏,油布特有的涩香沾了我们满身。年后开学,我穿着桐油布做的新书包去学堂,雨水打在布面上绽开成一朵朵透明的小花。
正月十五闹花灯,父亲用桐木削了一盏走马灯。镂空的灯罩上刻着兔吃草、鸡啄米、猫捉鼠的图案,烛火一点,影子便活灵活现地旋转起来。海娃偷了家里半罐桐油要给灯座添油,谁知油洒在晒场上,我们滑着油渍当冰面耍,棉裤磨出了洞,难免挨了父母好一顿臭骂,只差篾条上身。
开春时节的桐花汛最是难忘。学堂放农忙假,我们跟着大人疏通水渠。满沟的桐花打着旋儿往山下漂,宛如流淌的紫绸带。我们休息时用草茎扎成小船,载着写满心愿的桐叶顺流而下。我的小船总在回水湾直打转,海娃笑着说,这是土地爷舍不得放走我们这些读书郎。
读初中时离家前夜,母亲往我藤箱里塞了一个桐叶包的艾草香囊。月光漫过老桐树,在地上画出了千百片银叶子。父亲蹲在门槛上抽闷烟,在火星明灭间他忽然说:“树芯空了,怕是挨不过几个冬。”我摸着树皮上自己幼时刻的歪歪扭扭的字迹,喉咙像堵着一个青桐子,难以下咽。
清明时节的桐花总沾着雨气。十六岁那年,我去巴东县城寄宿读高中,母亲用桐叶包了五个染红的熟鸡蛋,悄悄塞进我书包的夹层里。客车发动时,后窗的玻璃外浮动着漫天淡紫的花影,父亲举着油纸伞站在老树下,伞面上积了厚厚的一层落花,远看好像托着一朵紫云在雨中行走。
寄宿的高中的后山也有几株野桐树,却开不出老家那样丰腴的花簇。我常在晚自习时,把桐叶标本夹在信纸里寄给幺姐,叶脉间总残存着灶屋的柴火香。她回信说老树生了虫,爷爷用艾草熏了三天三夜,熏得树冠上的斑鸠都不得已搬了家。
寒假我回到家,老树向阳的一面果然爬满了蚜虫蛀蚀的瘢痕。我跟着父亲调石灰浆,一刷子一刷子填补树皮的沟壑。冬日的桐树褪去了华服,裸露出遒劲的筋骨,枝桠间的鸦巢在北风里摇摇欲坠。幺姐在树下烤红薯,火星子溅到枯叶堆里,我们手忙脚乱踩灭火苗的狼狈样,惹得檐下晾晒衣服的母亲笑落了头上的一把竹夹子。
来年桐花开得特别迟,却意外引来了一个放蜂人。那外地的中年汉子,在晒谷场边支起了几十个蜂箱,说我们的桐花蜜能拉出三寸长的金丝。幺姐偷戴养蜂人的面纱帽,被野蜂追得跌进了水田,裤管沾满了泥浆和花瓣。临走,放蜂人赠我们一罐结晶蜜,春日拌凉菜,冬日冲糖水,竟吃到下一个花季才吃完。
高考放榜那日,我在外婆家接到幺姐用手摇座机打来的电话。她说老树西侧的枝干,突然开出了重瓣桐花,村里的老人都说这是吉兆。电话那头沙沙响着,原是幺姐把话筒举向树梢,让我聆听花开的声音。五十多里的电流声里,我听见风过桐叶的碎响,恍如童年时枕着树根听到的星河私语。
我在州城恩施读中专时暑假回家,发现老树南侧被雷劈出了一个焦黑的裂口。树脂混合着雨水凝成琥珀,里头封着半片未化的桐花。那时,海娃堂弟已娶妻生子,为人作父,他的小儿穿着我寄回的连体裤,在树根上磕磕绊绊学步。我们教他辨认树皮上的蚂蚁行军路线,就像当年爷爷教我们认识树痂间的岁月刻痕。
工作后的一个春节,我带着智能手机给老树拍“全家福”。八十多岁的爷爷执意要爬梯子修枝,惊得全家人张开被单在树下围成救生网。镜头里,老人银白的发梢与枝头的残雪融成一色,松垮的棉袄里灌满了北风,却比任何时刻都像一棵倔强的老桐树。
那一年深秋,我携妻带子回到故乡,老树桩旁已生出了七八根新苗。儿子用红绒线系在最高的那株细枝上,说要学我小时候给桐树扮新郎。寒露打湿的绒线红得愈发鲜艳,恍如当年幺姐发辫上的那根旧头绳。暮色里新枝轻摇,沙沙声与四十多年前一般无二。
离村时,母亲从灶膛取出用桐叶裹着的烤红薯。温热透过叶片传到掌心,就像儿时捂在怀里的桐花蜜罐。客车启动的那一瞬间,我瞥见老屋残墙上的雨痕,一道道蜿蜒而下,如当年顺树流淌而下的蜡笔画。那些被雨水带走的色彩,原来都渗进了岁月的年轮里。
儿子五岁那年,老树终于在某个暴雨夜轰然倒下。接到电话时我正在单位上班,电话里,二哥哽咽着说,快回来吧,我们的母亲快不行了。等我风尘仆仆赶回家的当晚,母亲就随着老树一起走了。窗外的雨急促地敲着,滴滴敲在我们恸哭的声息里。
在翻修老屋推倒老屋那日,十余株桐苗已长得齐腰高。我拾了一块带虫洞的老树皮压在书房案头,一日竟发现缝隙里嵌着一颗干瘪的桐子。泡水三日,栽进阳台花盆里,等春天来临时,盆里居然萌出了两片心形嫩叶。晨光里,叶背的银绒毛微微发亮,与四十多年前那个在桐荫下捡果核的小男孩,所见的一般模样。
去年正月,在老家巴东出差顺便回家一趟,见当年倒下的老树桩已化作成青苔斑驳的树雕。裂隙间生出了几簇紫灵芝,二哥笑着说这是老树留给孙辈的压岁钱。我们裹着桐油布缝的旧雨披,在新修的柏油路边站了许久。山风掠过梯田,带来远处新桐林的簌簌轻响,那是年轮里长出的新的童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