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巴山异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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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03/1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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时光里的回声

晨雾未散,竹背篓里的铜锣已开始在不安分地摇晃。父亲走在前面,肩上斜挎的牛皮鼓像一只沉睡的猫,随着步伐轻轻晃动。山路拐弯处,我看见村子东头的田叔背着竹笆篓迎面走来,那支缠着红布的鼓槌斜插在他的腰间,像一截烧红的烙铁。

“田伯早!”我学着大人的模样作揖。田叔笑起来,脸上的皱纹变成了梯田里的阡陌:“小娃儿今天要当锣鼓草童子了?”他粗糙的手掌在我头顶揉搓,带着新谷的浓浓清香。我缩着脖子躲闪,背篓里的铜锣,却迫不及待地欢快叮当应和着。

梯田里浮着薄薄的青雾。母亲和婶娘们早早候在田埂边,她们腰间的竹篾刀泛着露水色的银光。田叔解开牛皮鼓的系绳,鼓面绷得比十五的月亮还圆。父亲把铜锣挂在苦楝树杈上,晨风掠过时,锣边褪色的红绸便跳起了细碎的袖舞。

“开——山——啰——”田叔的吆喝声,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,低沉、浑厚而浑圆。鼓槌落下的一瞬间,整座山谷都颤了颤身子。母亲们的薅锄应声入土,在银光起落间,杂草像退潮般向后倒伏。父亲敲响铜锣,金属的震颤惊飞了竹梢的斑鸠,羽毛簌簌落进了我的衣领。这便是小时候,在田间地头,目睹乡亲们蒿草锣鼓干活的情景。

“太阳出来嘛——晒衣裳哟——”田叔的歌声贴着鼓点迅速攀上了崖壁。女人们的和声像山泉漫过卵石:“晒得衣裳嘛——喷喷香——”我的脚趾陷在温热的泥土里,铜锣每响一声,水田便漾开细细的涟漪。薅锄刮过稻根的声音沙沙作响,恍若春蚕在簌簌啃噬桑叶。

日头爬上三竿时,田埂上的竹筒饭,飘出了腊肉的香味。女人们直起腰,用蓝布帕子擦汗,笑声比铜锣还清脆。田叔的鼓点忽然变了节奏,急促如骤雨。父亲会意,铜锣敲出一串串跳跃的音符。我看见母亲们弯腰的幅度越来越大,薅锄舞成了一片银色的网。汗珠坠入水田,溅起了细小的彩虹。

“快些薅啊快些薅,莫等日头咬背腰——”田叔的调子陡然拔高,鼓点密得能筛米。女人们的蓝布衫后背洇出深色的云纹,发髻上的银簪晃成了流萤。我的铜锣越敲越急,震得掌心发麻。直到田叔突然收住鼓槌,余音还在山谷里打转,惊起一群白鹭直上青云,像一架架直冲云霄的直升机。

歇晌时,我在苦楝树下数铜锣的纹路。田叔用鼓槌蘸着米酒,教我认鼓面上的符咒:“这是五谷神,这是山鬼娘娘……”他的指甲缝里嵌着陈年朱砂,在鼓皮上画出蜿蜒的红线。父亲说,这面鼓比我的年岁还长,曾浸过七场谷雨八场霜。

午后的云朵肥得发亮。田叔换了调子,歌声像晒软的葛藤,懒懒地爬在鼓点上。女人们薅草的节奏也跟着慢了下来,偶尔说几句笑话,惊飞了稻叶上的红蜻蜓。我的铜锣敲得有一搭没一搭,眼皮渐渐发沉。恍惚间,鼓声化作春雷在远处滚动,女人们的说笑成了田间的细雨淅沥。

蝉鸣骤起时,田叔的鼓槌在鼓边轻叩三下。这是收工的暗号。女人们直起腰捶背,蓝布衫上的汗渍绘成了深浅不一的地图。父亲摘下铜锣,惊觉锣心凹了一个小坑。田叔凑近细看,笑着说:“小娃儿的力气见长了,明年该换大锣啦。”

下山的路上,暮色把铜锣染成了古铜色。田叔的鼓槌在石阶上叩出散落的音符,惊醒了路边的夜来香。我问父亲为什么现在很少有人打薅草锣鼓了,他肩上的牛皮鼓沉默地晃了晃,鼓面映着最后一抹晚霞,红得像要渗出一丝血来。

那年的梅雨来得格外早。乌云压着后山的杉树梢翻滚时,三十八道梯田刚插完秧。鼓皮受潮发闷,田叔把鼓架在火塘上方熏烤,青烟裹着桐油味钻进了每道木纹。“这是老鼓认节气呢。”他摩挲着鼓缘的虎头雕纹,那些被汗渍浸黑的地方在火光中泛出了琥珀色。

半夜急雨拍醒了满村的灯火。父亲往我怀里塞了烘干的艾草把,蓑衣上的棕榈叶还带着灶房的余温。闪电劈开雨幕的一刹那,我看见田叔赤脚立在田埂上,牛皮鼓用油布裹着绑在背上,鼓槌上的红布条在风里癫狂乱舞。男人们吼着不成调的号子往水田里砸沙包,女人们用竹簸箕往堰渠外泼水,发髻散成了一道道黑色的瀑布。

“敲惊雷!”田叔的吼声压过雨啸。父亲夺过我护在怀里的铜锣,三长两短的急奏撕破雨帘。鼓声从田叔背上炸开,闷雷般贴着水面滚动。抢种的队伍像被鼓点抽打的陀螺,秧苗在雨箭中成排站定。我的铜锣渐渐跟不上鼓的节奏,直到田叔突然转身,背上的鼓面正对我的眉心:“娃儿听好了,鼓有七魂六魄,你得喊醒它们!”

多年后我才懂得,那夜在惊惶中传承的不仅是节奏。当田叔教我以鼓语对话,轻叩鼓梆是问山,重击鼓心是应水,指尖拂过鼓面便唤来穿堂风,那些沉睡在牛皮里的古老歌谣,正顺着雨线渗进了我的肌肉和骨缝。

开镰前的满月夜,鼓声会在晒谷场聚成漩涡。田叔褪去鼓槌上的红布,露出乌木本体刻着的符咒。八位村老围着篝火踏着罡步,酒碗里的苞谷老烧映着跳动的鼓面。“这面鼓吃过三斗朱砂,饮过九代人的血汗。”最年长的爹爹用竹勺将牲血淋在鼓缘时,血珠竟顺着雕纹游走成了完整的八卦图。

女人们捧着新染的蓝布绕鼓三匝,布匹拂过鼓面的瞬间,我听见类似婴儿啼哭的嗡鸣。田叔说那是鼓在认主,当年他接鼓时,老鼓整整三日不响,直到他跪在崖边对山歌,唱哑了嗓子才换来一声叹息般的回响。那夜,我蜷在鼓边睡去,梦见鼓皮化作了波动的田垄,每一道皱纹里都结着金黄的稻穗。

霜降后第一场晒秋,鼓槌要悬在谷仓梁上吸足地气。田叔卸了鼓环,用陈年茶油养护鼓身的裂纹。晒场上的南瓜堆成了小山,母亲们借着天光修补着薅锄,刃口在磨刀石上划出的调子,竟与远处捶打草绳的节奏暗合。我蹲在谷垛旁学编草蚂蚱,田叔忽然把鼓槌塞进我的手心:“摸摸看,雷劈过的木头就是不一样,经事经熬。”

确实有闪电在木纹里游走。这支传了四代的鼓槌,握把处已被磨出了玉石般的光泽。田叔教我以特定角度敲击鼓钉,能激出类似蝉蜕裂开的脆响。“听,这是鼓在说话。”他闭眼时的神情,仿佛在翻译风中传来的密语。晒场的喧闹忽然远去,我听见鼓声里藏着未曾察觉的余韵,像蚯蚓钻土,像稻花授粉,像露水坠入凌晨的蛛网。

多年以后,我在博物馆看见相似的铜锣,玻璃柜里的标签写着“土家族农耕器具”。那面锣太新太亮,照不出苦楝树的影子。讲解员说这是激励劳作的古老智慧,我却想起田叔鼓面上褪色的朱砂符咒,想起女人们发髻散落时银簪划过的弧光,想起我的铜锣第一次惊飞斑鸠的那个清晨。那时整个山谷都是活的,鼓点敲在土地的脉搏上,把艰辛劳作谱成了大地的心跳。

有一年深秋回乡,我在县档案馆的胶片堆里翻到一段模糊的影像。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薅草锣鼓队,竟有十二面鼓、二十四面锣,少年们打着绑腿列阵梯田,鼓点激起的声浪能让云絮改道。胶片里的田叔还是精壮汉子,他的鼓槌在镜头前划出虚影,女人们的薅锄齐刷刷起落,恍若群鸟在振翅欲飞。

顺着胶片标注的“鼓师田永贵”的线索,我在养老院找到了九十三岁的田叔。他蜷在轮椅里,枯手仍在膝头敲打无形的鼓面。“现在那些电子鼓……”老人突然瞪大浑浊的眼睛,“它们不认得二十四节气!”护理员说他总在雨夜躁动,说是听见“地脉断了,鼓在哭泣。”

我掏出手机播放当年的录音,沙沙雨声混着鼓点淌出喇叭。田叔的脊背突然绷直,喉结上下滚动,哼出一段变了调的《清草咒》。当录音里的铜锣震响时,他布满老年斑的手猛地抓住窗框,指节发白,仿佛攥着最后一缕消散的山魂不放。

暮色漫进养老院的走廊时,田叔忽然清晰地说:“鼓要葬在向阳坡。”那是他半月来说的唯一一句明白话。我摸出随身带的微型铜锣,博物馆复制的文博旅游纪念品,轻轻放在他的掌心。老人却像被烫到般缩手,塑料锣面在瓷砖地上弹跳,发出了空洞的脆响。

归途中,山道旁的新式茶园正喷灌着水雾。那些精准旋转的喷头,多像当年女人们手中挥出的弧形水袖。无人机在梯田上方测绘,电子合成的《薅草歌》从扩音器飘出,完美得没有半粒走音。我蹲下身抓住一把红土,突然明白田叔的鼓为何沉默。当机械取代了血肉的韵律,当仪式沦为展演的标本,那些曾在汗水中开花的歌谣,终将成为玻璃柜里风干的蝴蝶。

而我的铜锣,永远留在了那个露水未晞的清晨。那时鼓声会渗进稻秆变成甜浆,母亲的银簪挑得起整座晨曦,田叔的皱纹里淌着不竭的山泉。每一槌都敲在天地共鸣的穴位上,把艰辛与欢愉都酿成醉人的酒曲,在岁月深处持续发酵,长出了比文物更鲜活的年轮。

山风掠过新建的观景栈道,将我的呢喃吹散在玻璃幕墙之间。远处民俗村的表演场正在排练,年轻鼓手们穿着化纤质地的传统服饰,电子显示屏同步着歌词字幕。他们击鼓的动作标准如流水线产品,却再难惊飞一只真正的竹间斑鸠。

我悄悄退入竹林,摸出钥匙串上挂着的那枚铜钱大小的锣片,这是当年父亲那面铜锣最后的碎片。指腹轻抚边缘的凹痕,那些被岁月包浆的伤口,忽然在夕阳下泛起了暖意。“叮——”微不可闻的颤音里,整片竹林忽然晃动起来。不是风,不是雨,是五十年前那个浑身泥浆的男孩,正穿越层层光阴,将祖辈相传的锣鼓密码敲进了我的血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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