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老家与四川成都不远。在四川成都,曾流行着一种偷青偷菜的游戏习俗。如果偷菜人挨菜园主人诅咒得越刻毒刻薄,他就意味着越旺越好。那些偷回的青菜寓意深刻,生菜寓意生财有道,萝卜菜头寓意拔出彩头,青葱寓意聪明绝顶,大蒜则寓意新年有好打算好兆头。
腊月里,厨房里腌的梅子,还在青花坛里泛着白色的光,祖母就开始坐在竹椅上,慢条斯理地絮叨起偷青的老话。她说,正月十五的露水是观音娘娘的净瓶水,沾在菜叶上能祛百病减百灾。年少懵懂的我,总怀疑这是祖母哄我们小孩子的说辞,直到那个月光漫过瓦檐的夜晚,我才坚信不疑。
阿水举着竹篓在晒谷场上转圈,红头绳在暮色里甩成了一条流火的尾巴。“今年一定要偷够七户人家的青!”她踮脚凑近我的耳边,新剪的刘海扫过她的眉骨,“后山王爷爷的萝卜特别脆,河沿李婶的芥菜特别甜。”我们像两只密谋的小麻雀,把偷青的地图画在了瓦屋土墙的旧黄历背面。
月色爬上苦楝树梢时,村里的狗都睡了。祖母在灶间煮汤圆的咕嘟声渐弱,我贴着墙根溜出了大门。露水把石板路浸成了墨玉色,阿水的布鞋在转角处敲出了暗号似的脆响。六个影子从稻草垛后冒出来,春生揣着麻布袋,福仔裤腰上别着镰刀,玲妹的发辫里还粘着白天的榕树花。
长满紫云英的田园浮在月光里,像是打翻了嫦娥的胭脂盒。我们踩着花毯潜行,露水在裤脚绣出一圈蜿蜒的银边。春生突然撞响篱笆,惊起了夜栖的鹧鸪,玲妹慌忙捂住了他的嘴巴。二十余步开外的瓦屋里亮起了油灯,窗纸上断断续续晃过了守夜人的影子。
“要取叶尖带露的。”阿水教我辨认菜畦,手指点在翡翠般的莴苣上,“三片叶子是福禄寿,五片叶子是五谷丰登。”月光在白菜芯里凝成玉髓,我蹲身时惊觉叶片下竟蜷着一只打盹的蟾蜍,碧绿的脊背随着呼吸在轻轻起伏。
忽然有铃铛声破空而来。福仔慌不择路踩进了沤肥坑,玲妹的麻袋刮倒了一片朝天椒。我们抱着战利品在田垄间奔逃时,满天的星子都在竹篓里摇晃。阿水的头绳缠在刺藤上,散开的黑发像一匹缎子,她回头望我的那一眼,竟比神龛上供着的月光娘娘还要明亮。
守园人的烟斗,在暗处明明灭灭,如一只流萤在旋转。当我们屏息蹲在油菜花丛时,那个佝偻的身影正哼着采茶小调从田埂经过。春生裤袋里的铜钱叮当坠地,老黄狗突然从草垛里窜出来,尖利的吠声立刻撕碎了整个夜晚的寂静。
“快往苦瓜架下钻!”阿水拽着我滚进潮湿的藤蔓里。倒垂的干瓜须扫过脖颈,我嗅到了泥土深处翻出的陈年稻草香味。老人的草鞋铁脚码停在咫尺之外,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,他弯腰拾起我们遗落的香芹,突然笑出声:“小崽子们连泥根都不抖净,怎么熬得靓汤呢?”
马灯昏黄的光晕里,王爷爷的皱纹像晒干的龙眼壳。他非但没有骂我们,反而从腰间解下一个蓝布包:“拿去吧,今早刚割的韭菜,配你们偷的豆腐菜,正好炒一盘金银满堂。”那包带着体温的嫩叶,让我们的竹篓在归途时,漫出了奇异的芬芳。
被露水打湿的偷青,要在卯时前完成。归家路上经过土地庙,玲妹将偷来的葱苗供在神龛前。祖母说这是向土地公借青,来年要还双倍的种子。晨雾漫过石桥时,我们的布鞋已沾满各色草汁,像踩着彩虹走进了炊烟升起的村落。
王爷爷送的那把韭菜,根须上还粘着湿润的红土。祖母用井水冲洗时,褐色的陶盆里漾开丝丝缕缕的朱砂色。“这是老辈人说的地气。”她将洗净的韭菜摊在竹匾上,叶尖垂下的水珠在晨光里串成了水晶帘。我们这些偷青归来的孩子挤在灶房,看蒸汽爬上窗棂,把剪纸窗花熏得特别柔软。
春生献宝似的掏出一个布包,层层油纸里裹着偷来的青辣椒。福仔裤脚还粘着苍耳,却得意地展示袖管里的茼蒿。那碧玉般的叶片竟保持着月下的露水。阿水最是灵巧,用偷来的嫩豌豆穿成璎珞,挂在我的颈间,顿感凉沁沁的。玲妹忽然指着我的耳垂惊呼,原来逃亡时被刺藤勾破的血珠,凝成了珊瑚似的红痣。
炊烟升起时,整个村庄都在翻炒春天的馈赠。蒜末在热油里爆香的声音,像极了我们昨夜踩碎冰凌的脆响。祖母把韭菜切成寸段,刀刃起落间,青翠的汁液染绿了砧板上的木纹。当金黄的蛋液裹着嫩绿在锅里翻腾时,连梁间筑巢的燕子都探出头来来回张望。
灶膛里的火舌舔着铁锅,偷来的青菜在热油里欢唱。阿水把豌豆苗缠成翡翠环,玲妹用萝卜雕出小兔子。当十二道青翠的菜肴摆满八仙桌,第一缕晨光正巧落在门楣的桃符上。春生偷摘的指天椒让福仔呛出了眼泪,我们却都说这是红红火火的好兆头。
最妙的要数那包韭菜。祖母将它们和鸡蛋同炒,金玉般的色泽让整条巷子都飘满了香味。后来才知道,王爷爷的独子正是吃了偷青的韭菜盒子,才赶在惊蛰前娶回了一个美娇娘。这或许就是老人们说的,“偷青偷青,偷来满堂春”。
偷青得来的菜蔬要分给七户人家,这是老辈人定下的规矩。我们挎着竹篮穿过雨巷,青石板映着孩子们跳跃的身影。李婶接过带着夜露的莴苣,转身从陶罐里舀出桂花蜜;铁匠张叔收了水芹,非要往我们兜里塞新打的铁皮蛙。
最难忘是村尾的孤寡婆婆。当我们放下最后一把紫苏叶时,她颤巍巍地从神龛里取下一个红漆匣子。“这是光绪年间偷青用的铜钱。”老人布满老年斑的手抚过篾片补过的竹篮,“那会儿我们偷完菜,还要往主家门槛系红绳呢。”阳光从漏风的窗格斜射进来,铜钱上的“乾隆通宝”四个字在尘埃中幽幽发亮。
归途经过祠堂,看见晒场的老槐树下聚着好些人。原来昨夜偷青的不止我们,教书先生的长衫沾着泥,豆腐西施的鬓角别着油菜花,连平日严肃的族长都捧着一个裂开的冬瓜直笑。原来偷青从来不是孩子的专利,月光平等地照在每个寻找春天的人的肩上。
最后一次完整的偷青,是在初三那年的元宵。王爷爷的白内障越发严重,却仍固执地守在菜园。我们照例在莴苣叶下压硬币,他却摆摆手:“留着给城里的公交车投币用吧。”马灯照亮他脚边的蛇皮袋,里面整齐地码着给我们准备的菜苗。
那夜我们偷得格外庄重。阿水将红头绳系在篱笆上,春生对着菜畦三鞠躬,玲妹用新学的英文祝词念“Happy偷青”。当王爷爷照例出现时,我们不再惊慌逃窜,而是排着队等他往竹篓里添菜。老黄狗安静地卧在主人脚边,它颈间的铜铃早已锈成了青色。
去年拆迁的菜地正在浇筑地基,打桩机震碎了王爷爷的坟茔。那些曾在月下流转的青翠魂魄,如今都封存在混凝土的裂缝里。春生成了外卖骑手,玲妹的直播间在卖预制菜,福仔的镰刀早换了挖掘机的操纵杆,只有阿水还守着那个老屋。
后山的竹林在风中沙沙作响,如同王爷爷那杆老烟枪里未燃尽的数声叹息。我站在老家民宿的玻璃露台上,看工人将防腐木铺满最后的菜畦。他们用激光水平仪校准土地,就像当年我们偷青时,用狗尾巴草丈量着那晚月影。
偷青也亦为偷情,元宵节是中国传统的情人节。相传这一天可以偷来一年的好运,偷来桃花运姑娘的钟情。小伙子喜欢谁家的姑娘,就故意去她家的菜地偷几把青菜,这样姑娘就知道有小伙子爱上她了。王爷爷年轻时,就是通过偷青偷来了村里那枝花的芳心。
窗外的霓虹渐次亮起,我在便签纸上画下了一个月牙。童年记忆里的那些菜园,也许都会变成没有生机的标本,但还是会有孩子循着月光,偷走写字楼里的一钵绿萝。毕竟人类对青色绿色的渴求,是刻在基因里的古老乡愁,就像稻穗总会向着太阳拔节,我们终将会在水泥森林里,走出曲曲折折的归家之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