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巴山异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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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03/18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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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明细雨艾糍粑

清明总是伴着细雨悄悄走来,不然古人不会吟出“清明时节雨纷纷”的诗句。老瓦屋檐前的雨线串起瓦当,青苔沿着墙根慢慢爬上了窗棂。那时,我总爱趴在祖父的八仙桌上,看屋檐水在青石板上凿出小坑,一圈圈的涟漪里倒映着灰白色的天空。

祖父的藤条箱,总在清明的前夜打开。樟脑丸的气息,裹着陈年旧事扑面而来,箱底躺着叠得齐整的素色麻衣,纸钱在油纸包里沙沙作响。“明天要到山里见你太婆呢”,他边说边往我胸前别一朵白绢花,针脚细密的花瓣沾着樟木香味,像是从老相册里飞出来的白蝴蝶。

天未亮透,竹篮的碰撞声就惊醒了檐下的乳燕,它们唧唧地叫着。母亲在灶间蒸着艾糍粑,艾草汁揉进糯米粉里,碧玉般的团子卧在竹屉里。父亲磨着镰刀,刀刃在磨刀石上唱起清越的歌声。我踮起脚偷吃案头的红豆沙,甜味还没化开,就被祖母逮着往嘴里塞了一片生姜:“吃下吧,免得明天山间湿气太重”。

清明节前夕,乡亲们都会采下鲜嫩的艾叶,回家后将其和蒸熟后的粳米或糯米拌在一起舂成米膏,在中间包些用花生和芝麻做的麻糖馅,团成一个个绿绿的小糍粑,放进锅里蒸熟,这就成了老家非常有名的美食艾糍粑。

山路蜿蜒成弯弯曲曲的青灰色绸带,松针铺就的斜坡上,新笋顶开了去年的松果。祖父的布鞋总能在湿滑处,踩出稳当的落脚点,他背着的竹篓里,艾糍粑隔着棉布透出了一股温热。转过第七个弯,忽见山茶花开得泼辣,艳红的花瓣落进山涧,随着溪水漂成了一条流动的胭脂带。

太婆的墓碑藏在野樱桃树后,青苔爬上了石刻的姓氏。父亲砍去杂草的动作,像在给老人梳头,镰刀过处,薄荷与鼠尾草的气息漫溢开来。母亲摆上艾糍粑时,我总担心那些白瓷碟会跟着供果一起,被山风吹到空中的云朵里去。

纸钱焚化的青烟里,祖父轻声讲着过去的往事。说太婆裹着小脚能走二十里山路,还说战乱年间,她如何用米汤救活了路边几个孤儿。烟灰沾上我的麻布衣襟,化作了会飞的星星。突然,有山雀掠过燃烧的纸堆,翅膀拍起无数火星,倒像是先人从往事里伸出来打招呼的骨手。

下山时,裤脚沾满了苍耳,却意外发现向阳坡上的野草莓熟了。父亲脱下外衣兜作布袋,母亲笑骂我们“跟猴儿似的着急”。最红的那颗,总被祖父悄悄塞进我的手心,果浆在齿间迸开的酸甜,多年后仍在记忆里鲜艳欲滴。

午后,细雨慢慢歇了下来,村口的晒谷场成了风筝的江湖之地。祖父扎的沙燕风筝,总飞得最高,牛皮纸糊的翅膀吃足了风,发出呜呜呜的哨响。线轱辘在掌心上飞快地旋转,麻绳勒出的红印,像系着了春天的一丝脉搏。忽然一阵横风,那沙燕竟挣脱束缚,载着孩童的惊呼跃入云端,成了天际里一粒小小的墨点。

柳笛声从河堤飘来时,夕阳正把油菜花海染成了金红色。折下的新柳在祖母手里翻飞,转眼变成了可以吹响的玩具。粗糙的树皮贴着嘴唇,吹出的调子七零八落,却惹得鸭子们排着队往家赶。暮色里,炊烟次第升起,谁家新蒸的艾糍粑的气息混着潮湿的泥土味,把整个村庄都酿成了微醺的酒瓮。

夜里守着重燃的灶火,听瓦罐煨着的清明粥咕嘟作响。祖父用艾草煮水给我泡脚,木盆里浮着的花瓣,像一尾尾游动的小鱼。他忽然指着窗外说:“瞧见银河边的亮星没有?那是你太婆在给风筝添灯呢。”我揉着眼睛望去,春雨洗过的星空果然格外明亮,某颗星星拖着细长的光尾,正朝着沙燕消失的方向缓缓游去。

暮色四合时,村口的老槐树下总会支起几张条凳。邻家的阿婆挎着竹篮来送新摘的蕨菜,叶片儿蜷曲得如婴儿攥紧的拳头。祖母掀起围裙擦擦手,转身从陶瓮里舀出腌了三冬的梅子酒。白色的液体慢慢滑入粗瓷碗,浮着淡粉的梅瓣,像封存了一小片春天的薄暮。

男人们蹲在石磨旁抽烟,烟袋锅的火星明明灭灭,映着他们谈论农事的侧脸。女人们借着最后的天光补衣纳鞋,银针在发间轻轻一划的弧度,与掠过屋檐的燕影惊人地相似。我伏在条凳上临摹石碑拓片,祖父握着我的手纠正笔锋:“竖笔要像青竹,横笔要似流水。”墨香混着潮湿的蒿草气息,在宣纸上洇出了深浅不一的群山。

不知谁家先起的调子,山歌忽然就漫过了晒谷场。七十岁的三爷爷用烟杆打着拍子,喉咙里滚出的调子,仍带着岩石般的粗粝。对岸茶林里遥遥传来应和,几个采茶女子的歌声清亮得如初绽的嫩芽,惊得归巢的雀儿又扑棱棱飞起一片。暮风掀起晾在竹竿上的蓝印花布,那些游动的纹样,便成了歌声里的注脚,在渐浓的夜色里婆娑起舞。

守夜时的烛火不能熄,堂屋神龛前供着三牲,烛泪在铜烛台上堆成了小小的雪山。我蜷在祖母的纺车边打盹,木齿轮咬合的声音与窗外的蛙鸣此起彼伏。半梦半醒间,我听见母亲和姑母压低嗓音在说着私房话,织布梭子穿过经线的脆响,把那些关于远嫁、生育和收成的絮语织进了浓浓夜色。

后半夜又落起了细雨。祖父披着蓑衣去查看秧田,马灯的光晕在田埂上摇晃,仿佛天上跌落的星星学会了行走。我扒着窗棂偷看,见水面泛起无数细小的银环,刚插的秧苗在雨中舒展着腰肢,像一群踮脚跳祈雨舞的小人儿。忽然,有青蛙跳上了青石台阶,鼓膜在雨中一颤一颤地响,竟与祠堂传来的晨祷鼓声遥相应和。

清明后的第三日,晨雾裹着山峦迟迟不肯褪去。女人们挎着竹篮去采清明茶,专挑茶树顶上那枚未展的嫩芽。露水沾湿的裤脚沉甸甸的,却在看见野樱桃花时变得轻盈起来。十六岁的表姐偷偷折了花枝别在鬓角,转身时落英拂过她绯红的脸颊,恰似那年我隔着溪水看见的新嫁娘那般羞涩。

回家的路,总要绕道土地庙。褪色的红绸带缠满了柏树枝桠,石香炉里积着陈年的香灰。放牛归来的孩童,塞给我一把酸浆草,茎叶间还沾着温热的牛背气息。我们蹲在庙檐下玩“挑草茎”的游戏,直到暮色将那些透明的草汁染成了黛色,直到远处传来母亲们拖长调的呼唤,那一声声呼唤碾碎了山的淡影。

最后一篓艾糍粑蒸好时,烟雨里已浮动着槐花香。祖母把晾干的艾草收进陶罐,父亲将镰刀重新挂回土墙。我抱着晒过太阳的棉被钻进帐子,听见梁间新燕的呢喃变得格外绵长。那些潮湿的纸灰、清苦的茶汤、风筝线割破的晚霞,都随着祖父熄灭马灯的手势,轻轻落进了清明时节的褶皱里。

多年以后,我在异乡的超市看见艾糍粑,塑料盒上的保鲜膜映着冷白的灯光。指尖触到的不再是竹屉的温热,而是标准化生产的凉意。货架旁的孩子,央求他的母亲买下这团碧色,他们不会知道,有些滋味注定要沿着青石板的纹路生长,有些记忆必须沾着山雀翅尖的火星才能飞翔。

窗外的清明雨仍在下个不停,却再也找不到能凿出涟漪的檐角。我学着祖父的样子往胸前别白绢花,别针突然扎痛指尖溢出了鲜血。原来,那些笨拙而鲜活的清明,早已先我一步,走进了相框中的绵绵春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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