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巴山异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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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03/1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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谷雨如丝

谷雨前的第三个夜晚,檐下的蛛网结满了细密的水珠。祖父把犁铧从柴房里请出来时,檐滴正沿着犁头弯弯的弧度轻轻滑落,像串起了二十四个节气的珠链突然断裂,叮当声里溅出了春末的银屑。

范成大说:“谷雨如丝复似尘,煮瓶浮蜡正尝新。”意思是说,谷雨时节的雨水,既像丝线又像浮尘,那煮酒的瓶子还有一层蜡涂在上面,正是品尝新酿酒的好时候。祖父和父亲不怎么喝酒,他们只懂得在谷雨时节里耕耘打耙。

木犁浸过桐油的气味,在晨雾里慢慢化开。天还没亮透,我总被清脆的牛铃铛声音晃醒。老水牛脖颈上的铜铃随着脚步摇晃,撞碎了田埂上凝结的露水。祖父的粗布衫永远沾着去年的稻壳,他扶着犁柄在薄雾中站成一道剪影,铁犁划开黑土的一刹那,沉睡一冬的蚯蚓翻着跟头涌上来,泥土裂开的纹路里蒸腾着浓浓的地气。

秧田在谷雨前三日,就要灌满水。父亲赤着脚踩进泥塘里,他用铁锹铲起青泥修补着田埂。水蜘蛛在镜面般的水田上写着狂草般的草书,被突然落下的秧苗盘惊得四处逃散。母亲挎着竹篮撒谷种,金黄的稻粒呈扇形渐次铺展,惊起了凫水的一只绿头鸭。我蹲在田垄间数着新孵的蝌蚪,指尖刚刚触到墨玉似的尾巴,远处已传来了布谷鸟的催促声。

老宅的天井里,八仙桌上摆满了三牲六果。祖母用艾草沾着清水洒向四方,檀香与湿润的泥土味在梁柱间紧紧缠绕。供桌最显眼的地方供着木刻的龙王牌位,漆色斑驳处露出了槐木的纹路,仿佛雨水浸润的一道道沟壑。我偷偷尝着供盘里的酒糟蛋,被糯米酒醺得双颊绯红发烫,檐角的铜风铃忽然叮咚作响,祖母说那是龙王爷在云端里点头呢。

谷雨当日的雨是带着琴音的,其音色能打湿你心底最柔软的那个地方。雨脚掠过泡桐花,紫铃铛里蓄满了清亮的调子。打在茅屋顶像无数的春蚕在啃食桑叶,落在水田便化作了万千颗银针在绣锦。男人们披蓑戴笠查看秧田,女人们忙着在灶间蒸糯米饭。新采的鼠曲草剁碎了拌进糯米,蒸笼掀开时腾起了翡翠色的一股气烟,裹着草木清气的米香早飘过了三道山梁。

村塾先生在这日最是清闲。他坐在祠堂廊下翻看《月令七十二候》,忽然指着雨幕摇头晃脑地说:“萍始生,鸣鸠拂其羽,戴胜降于桑。”孩子们不知道老先生念叨的啥。我们追着戴胜鸟艳丽的羽冠跑过青石板路,却见货郎担停在了油坊门前。粗陶罐里泡着谷雨茶,深褐色的茶汤泛着蜜光。货郎说这是头春最后一批茶,再往后便是立夏的苦丁了。

我们最欢喜看老铁匠打制秧马。铁砧上的火星溅进春雨里,嗤嗤化作转瞬即逝的红莲。杉木削成的秧马浸透了桐油,坐板磨出了温润的光泽。待插秧人坐上这木马,在手指翻飞间,便织出了碧绿的经纬。田埂上送饭的竹篮总盛着香椿炒蛋,紫红的嫩芽裹着金黄的云絮,嚼着嚼着唇齿间就会漫起山野的雾气。

当暮色漫过秧田时,蛙鸣自四面八方逐渐浮起。祖父蹲在门槛上抽着旱烟,烟锅里的火光明明灭灭,映着墙上雨水渍出的地图。他说谷雨是地气最活的时辰,听得见种子在土里翻身打滚,稻根在水下拔节分蘖。我枕着雨声入眠时,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棵稗草,在春夜的细雨里悄悄拔节。

那些年,谷雨的雨水总带着灵性和悟性。晨起时,常见井台上浮着薄冰似的萍片,祖母说这是龙王爷撒的铜钱。我拿竹枝去拨去撩,萍叶便散作满池碧玉,倒映着云脚匆匆的倩影。晒场边的桃树历经了雨水,青果上绒毛愈发鲜亮,像裹着的一层银霜。守园的老秦叔摘下一颗酸桃递给我,咬一口能酸得人直打激灵,他笑道:“这劲头比苞谷老烧还猛,正够激醒春困呢。”

河湾处的芦苇荡最是热闹的。新生的芦芽顶着棕红色的皮鞘钻出水面,渔人撑船过时,总惊起一滩白鹭。二叔公在浅滩布了几个虾笼,柳条编的笼子挂满了水藻,里头装着用酒糟揉的饵团。待到次日收笼,青虾在笼中弹跳得如翡翠珠子,扔进滚水锅里,瞬间就变得透红,就着河滩现摘的野葱,其鲜甜滋味能渗进你的骨髓。

谷雨催生的不止是庄稼,还有春笋。西山的竹林里,雷笋在雨后疯长,裂开的地缝里能听见咯吱咯吱的拔节声。猎户家的小山哥教我辨认着野兽的踪迹:“野猪蹄印像绽开的木棉花,獾子的爪痕如四瓣梅。”我们循着湿漉漉的泥上的梅花印找去,却在枞树林里撞见了满坡的虎耳草,肥厚的叶片托着雨水,恍若万千个翡翠盏在摇曳。

最难忘的是雨歇后的黄昏。炊烟被湿气压得低低沉沉,绕着村口的老樟树直打转,老长时间舍不得离去。张家婶子挨家挨户送着新腌的藠头,白瓷坛里浸着紫苏与红椒,酸水呈现一片暖心的红晕。王家奶奶坐在藤椅上拣蚕豆,豆荚爆裂的脆响里,说着陈年的谷雨旧事。那年的雨,把十八里外的龙王庙都浇透了,供桌上的蜡烛却燃得笔直,火苗窜得有三尺青蒿那么高。

祖母说,谷雨茶要在午后申时采摘。背着茶篓的姑娘们指尖染着青汁,雀舌般的嫩芽在竹匾里渐渐堆成小山。炒茶灶腾起松柴香时,整个村子都泡在了暖融融的茶气里。茶把式汉子赤膊挥动着铁锅,茶叶在滚烫的锅底翻卷舒展,仿佛把整个春天的精气神都锁进了蜷曲的脉络里。

夜里祭罢龙王,家家户户都要分食“雨饭”。大铁锅里炖着咸肉春笋,新磨的豆腐浮在汤面上如一片云絮,最绝的是掺了艾草汁的米糕,碧莹莹的糕体上嵌着红枣,咬开便涌出红豆沙的甜味。老人们说吃了雨饭筋骨就壮,孩子们只顾争抢糕里藏着的铜钱,那是祖母偷偷包进去的彩头。

谷雨过后第七日,后山会突然冒出许多地皮菜。墨绿色的菌菇贴着地皮肆意生长,捡拾时需用竹片轻轻铲起。母亲把这些“天赐菜”洗净焯水,佐以蒜末香醋,淋几滴麻油便成绝味。我总疑心是龙王爷打翻了砚台,才让山野铺开了这满地的墨迹。

而今水泥地上再难寻找到地皮菜的踪影。超市冷柜里的香椿被真空包装得齐整,却再尝不出嫩芽穿透塑料膜的那股野气。谷雨那日,我学着祖母泡制谷雨茶,自来水终究冲不出井水的甘冽,玻璃杯里沉浮的茶叶,也再映不出戴胜鸟掠过的翅影。

深夜加班回家,忽见路灯下的积水泛着油亮的光。恍惚又是老水牛蹚过的水田,祖父的犁铧正在切开子夜的寂静。的士车上的雨刮器机械地摆动着,像极了当年货郎担头晃晃悠悠的铜铃。这城市何尝不是另一片巨大的秧田,我们在钢筋丛林里插下理想与悲欢,却再等不来那个蹲在田埂数蝌蚪的午后和那个懵懂的少年。

窗台上的铜钱草又生出了一轮新叶,叶心的水珠盈盈欲坠。手机日历刚好跳出一条提醒:“明日谷雨,宜祈福纳吉”。我推开窗,雨丝混着霓虹光影扑面而来,恍惚听见遥远的山村里,那个偷吃酒糟蛋的孩子正咯咯笑着,将一把稻谷撒向了云雾缭绕的春天。我想,谷雨春天的背后将是一块绿油油的稻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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