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巴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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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03/1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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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望故乡

周末无事时,常常闲听一些流行歌曲。听完文夫演唱的《望故乡》时,甚是感慨万千。特别是那几句歌词“我站在儿时的小巷回头望/再也看不到那个快乐的少年郎/抚摸着曾经翻过的矮墙/童年的涂鸦已被岁月阻挡”“我站在儿时的小巷回头望/再看不到曾经青春的模样/时光总说谎不吭不响/而自己的脸庞多了几许沧桑”,一下就将我拉到了童年的故乡。回望故乡,风是甜的,雨是甜的,就连故乡的雷声都带有烤红薯的焦味。

我总记得那天的晨露,是如何在老家的石板路上碎成一路星子的。故乡代书村的老巷还蜷缩在雾霭里,母亲的针线篓就提前搁在了门槛上,半截蓝线头从竹篾缝里垂下来,在晨风里打着转。我背着帆布包转身时,听见青苔在石缝中发出轻轻地叹息,就如祖父在磕烟灰时的咳嗽声。

背包拉链硌着肩胛骨,勒进了皮肉里,产生一种生疼,里面装着母亲连夜为我缝补的棉衣。那年我十九岁,巴东县城一中的围墙外开满了野蔷薇,班主任说我的分数够不上省里的专科线,最后也如班主任所料,我只有幸被州里的一所中专学校录取。父亲蹲在檐下抽着旱烟,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,像他欲言又止的一声声哀叹,但他始终未曾对我埋怨半句。当第一缕阳光爬上神龙溪对岸的崖柏时,我快速踩碎了井台边凝结的那一层薄霜,踏上了去州城恩施求学的旅程。

山里的岁月是浸在桐油里的棉线,经年累月地裹着人并且煎熬着人。渡船在沿渡河的河面上晃了三十七个来回,老艄公的竹篙点碎了水中的倒影,他说娃儿过了这道湾,可就是出山的一只凤凰了。我摸着口袋里皱巴巴的车票,突然想起祠堂飞檐下褪色的那段红绸。我记得去年端午节舞狮队经过时,那绸子还在风里飘得像一团焰火。

工地上的钢筋,在七月的流火中发烫。我蜷在六平米的隔间里,听空调外机在铁皮棚顶轰鸣。手机屏亮起的那一瞬间,二哥发来的照片糊成了一片灰白像素。老屋门前的柿子树结果了,沉甸甸的果实压弯了枝桠,像极了母亲当年佝偻的背影。脚手架上的安全绳勒进掌心时,我数着远处写字楼的玻璃幕墙,那些菱形的光斑晃得人的眼眶直掉眼泪。

那年腊月二十六的恩施汽车站,泡面的香气混着汗味在候车厅发酵。我裹紧从夜市淘来的仿皮夹克,邻座婴儿的啼哭撕开了凝滞的空气。大巴车在盘山公路上颠簸,手机信号时断时续,朋友圈里刷到了同学在浙江省城买房的喜讯。车窗结着冰花,我用指腹抹开一小片清明,看见雪粒子正扑向了神龙溪畔的芦苇荡里。

老屋门环上的铜绿更深了。春联残角在风里簌簌作响,那年贴的福字喜字早已褪成惨白。母亲翻出我中学时的衣服,说留着给孙辈当尿布用。墙根的青苔漫过童年刻下的身高线,那些歪歪扭扭的划痕早被雨水泡发了线边,像一团打绞的糊汤面条。

祠堂前的石狮子缺了半颗牙,村口的代销店的玻璃柜里,依然摆着印有牡丹花的铁皮糖盒。王婶递来炒南瓜子时,我瞥见她鬓角新添的那一抹霜色,像极了天空那一缕白云。她儿子在东莞开了一家汽修厂,去年清明回来重修了祖坟,水泥浇的碑座亮得很是显眼扎眼。

我在矮墙下找到那个褪色的“早”字。十五岁那年用红砖块划下的誓言,如今只剩墙皮剥落后的淡粉痕迹。此时,放学归来的孩童正骑着变速车掠过巷口,车铃的叮当声惊飞了瓦楞上的斑鸠。而那时,我们放学归来是坐的自制的滑板车,车下三个轮子发出哗哗哗的声响,像父亲锯柴时扯拉的木锯声。他们校服背后印着“代书坪村中心小学”的字样,那抹明黄的颜色顿时刺痛了我的眼睛。

清明的雨落在祠堂的飞檐上,串成了珠帘。供桌上的烛火在穿堂风里摇摇曳曳,父亲的名字终于出现在族谱新添的那一页。我跪在蒲团上烧着纸钱,灰烬打着旋儿攀上房梁,恍惚看见四十多年前那个追着纸鸢奔跑的男孩。他的布鞋沾满了春泥,笑声撞碎在神龙溪的碧波里,如今都成了香炉里将熄将灭的余烬。

山雾又漫过来了。我站在渡口等早班船,对岸新修的观景台上,游客们的相机镜头齐刷刷地对准着巫峡口的云海。老艄公的孙子在船头刷着短视频,外放的笑声惊散了水面上的白雾。渡船启动时,我好像看见母亲的身影凝成岸边一粒褐色的点,像深秋悬在枝头的最后一片柿叶。

崖柏依然在晨光里舒展着枝桠,根须深深扎进了岩缝。有嫩绿的新芽从老树桩的裂痕里钻出来,朝着溪水奔流的方向。代销店门口,王婶的孙子正用粉笔在水泥地上画房子、抓石子,横七竖八的线条渐渐爬满了整个晒谷场。

霉湿的樟木箱底压着半册描红本,褪色的“上大人孔乙己”洇着一抹水痕。祖母纳的千层底布鞋还保持着三十四码的尺寸,鞋帮里塞着那张泛黄的药方,是她临终前誊抄的止咳偏方,字迹被岁月泡得松软发散。可是,她的老咳嗽病最终没有治愈,那一口不上不下的痰,瘀在喉中要了她的生命。母亲突然指着西墙喊起来:“看呐,你们兄妹几个刻的印子还在!”

石灰墙上深浅不一的划痕像一道道年轮。最高处是大哥下学到生产队出工前刻的“1975”,我高中毕业刻的“1989”卡在砖缝间,幺姐出嫁的划痕旁还黏着干枯的牵牛花藤。父亲曾经用烟斗叩着墙根青砖:“当年为拦着你们刻墙,我举着细竹条子追过整条巷子,但我还是没有将条子降到你们身上。”他笑起来的皱纹里落满了温暖的夕阳,母亲顶针的银光在棉衣里一闪,恍如五十多年前灯下缝补的光景。

王婶送来腌辣椒时,铁皮罐上的牡丹花已锈成了褐斑。她掰着指头数落:“你华叔前年带回来一个东北媳妇,春生伯家的老三在县城开滴滴,冬梅姐的餐馆……”炒南瓜子的脆响中,我仿佛听见了晒谷场石碾子的吱呀声。那时外婆总坐在香椿树下拣豆,银发髻里插着缺齿的木梳,脚边陶罐里泡着一缸治咳嗽的枇杷叶。

村东头代销店的玻璃柜里,依然摆着印有牡丹花的铁皮糖盒。店主老李头的收音机还在放着楚剧,只是天线绑上了晾衣架。他颤巍巍地抓了一把水果糖硬塞给我:“你大姐出嫁那天,我也是抓的这个糖给她。”糖纸上的金线早褪了色,黏在舌尖却泛起了1987年那一年的甜。如今,大姐一家三口却在浙江丽水开起了餐馆,温润的日子总在她的烟火里荡漾开来。

木梯吱呀着通向记忆的暗室。二哥的弹弓悬在梁上,牛皮筋已风化断裂,弹丸袋却鼓鼓囊囊,倒出来全是干瘪的苍耳。我突然想到歌曲《苹果香》里的歌词:“儿时的万花筒里有野鸽在飞翔,这让我想起二哥和他心爱的弹弓叉”。幺姐的嫁衣躺在藤箱底,金线绣的鸳鸯枕套被虫蛀出了星点空洞。最底下压着一张唯一的全家福,父亲鬓角尚未飞雪,母亲怀中的襁褓露出我那张涨红的脸,外婆的蓝布衫洗得发白,却坚持把唯一的银镯子戴在腕间。

阁楼的木箱里,躺着一件未完工的婴孩肚兜,靛蓝土布上歪斜的针脚泛着黄色。母亲拾起顶针轻轻摩挲:“这是你祖母走前最后缝的。”1970年的冬雨在记忆里滂沱,她跪在灶前熬枇杷膏,药香与血腥气在灶间里纠缠,我诞生的啼哭声撞碎了夜晚的寂静。我十岁那年,祖母绣完肚兜上最后一片银杏叶,银针从浮肿的指间慢慢坠落,在青砖地上溅起了细小的微光。

老陶罐里封存的烟丝早已板结,却还锁着崖柏燃烧时的松香。那年大哥执意要外出闯荡,父亲在渡口抽完三锅烟,烟灰簌簌落进神龙溪里。豌豆角船开动时,他忽然沿着河岸追着豌豆角船一路奔跑,胶质水壶在挎包上拍打出闷响,那是他连夜翻山采的云雾茶,叶尖还凝着清明时节的晨露。

祠堂的供桌上的锡烛台背后,藏着半截断裂的银簪。表姑出嫁那日,暴雨冲垮了村口的石桥。送亲的队伍困在晒谷场,她突然拔下簪子划破盖头:“不嫁了!不嫁了!”红绸在风里猎猎作响,像极了她十岁那年挂在窗前的红领巾。如今她在镇小学教语文,粉笔灰染白了鬓角,却总留着那半截银簪子批改作业。

老艄公的棋盘刻在船板上,楚河汉界早被鞋底磨平。他教我下棋时总念叨:“马走日要踏准星位。”那年冬天他的棺木过河,八个抬棺人齐声喊着棋诀,船桨的击水声惊起白鹭如大雪纷飞。新船公在智能手表上刷着物流信息,却依然用他祖父传下的楠竹篙,篙尖的铁箍仍然闪着一道冷光。

河湾处的榨油坊改成了农家乐,老木榨机成了拍照的一道背景。春生伯的儿子在抖音直播炒茶,电磁炉的蓝火苗舔着不锈钢锅。唯有墙角堆着当年的油桐果,硬壳裂开的口子像在呵呵傻笑。我捡起一颗攥在手心,当年替父亲送桐籽时,油坊梁上悬着的马灯,还晃着1985年的亮光。

八仙桌在祠堂前连成游龙,糯米蒸排骨的香气缠绕着纸灰。三叔公执意要用青花海碗盛鸡汤:“你外婆掌勺那年,连县里的干部都来讨汤喝。”铝盆里的腊蹄髈浮着厚油花,二婶偷偷往里添了一口啤酒,这是她儿子从德国带回的配方。孩童们举着手机扫描供品上的二维码,说扫墓游戏里能收集到祖先的祝福。

老信箱锈死在代销店的外墙上,三十年前我寄回的汇款单收据还卡在缝里。王婶的孙子用激光笔在墙上投射出荧光字:“奶奶,快递放在菜鸟驿站。”而母亲依然每月托人写平安信,她用缝衣线把信纸扎成卷,插在腌菜坛口的稻草中。那些字句像她纳的鞋底,针脚绵密地爬满了那些皱纹信纸。

晒谷场上的篝火舔舐着夜幕,打工青年们围着蓝牙音箱跳着曳步舞。火星飞溅中,我看见大哥教我们跳摆手舞的影子还映在土墙上。九十三岁的幺婆婆突然起身唱起撒叶儿嗬,苍老的喉音惊醒了祠堂檐角的铜铃。智能手机的闪光灯此起彼伏,古老的歌谣化作了无数光点,在云端里流转着,飞翔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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