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巴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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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03/1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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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老家神农溪

愿这卷浸润着巴山夜雨的文字,能永远守护我心中那条碧波荡漾的故乡溪流神农溪。——题记

清晨推开木窗时,总有一缕水雾从对岸飘来。那是神农溪在梳妆,它用晨光当玉梳,蘸着朝露把青丝轻轻绾了起来。我在溪边数了二十个春秋,却数不清多少次望见这条银链似的溪流在群山中蜿蜒。直到后来才懂得,这条养育我的溪水,原是神农氏遗落在巴山楚水间的一根玉带子。

溪畔人家都记得那个传说,神农架采药的先民在云雾中迷途,是清泠泠的溪水引着他们走向人间。溪底沉着药农的竹篓,石缝里嵌着古陶的残片,水纹里藏着百草经的密语。每年春分,白发苍苍的采药人都会在溪边祭拜,将新采的黄连和天麻投入水中,看它们在漩涡里跳起古老的傩舞。

龙昌峡的崖壁是一部天书。四爷爷摇橹时总说,这些凹凸的石纹是上古龙族留下的鳞甲印痕。夏日雷雨过后,水珠在赭红色岩壁上滚落,当真像龙脊渗出的汗珠。最险处唤作“一线天”,船过时需贴着石壁缓行,仰头只见青天如缝,崖顶的野樱桃树斜斜探出,五月里红果坠入溪中,引得银鱼跃出水面争食。渔家的孩子常在此处攀岩,腰间竹篓里装着刚摘的八月炸,果香混着汗味,惊起岩缝里栖息的蓝喉太阳鸟鸣叫起来。

秋深时,龙昌峡会披上斑斓袈裟。枫香树把朱砂抖落水面,乌桕叶将金箔铺满浅滩。摆渡的红莲换了厚实的土布围裙,船桨拨开层层彩云,载着满筐的红橘顺流而下。霜降那日,必有老者在崖下焚香,说是要安抚因采石惊动的山神。青烟贴着水面游走,恍惚间真见金鳞闪烁,许是沉眠的龙魂翻了一个身。

鹦鹉峡的绿是能沁出汁来的。两岸楠竹成海,风过时簌簌作响,恍若万千翠鸟振翅。七叔公年轻时在崖间养过绿孔雀,说这里的竹子能让羽毛泛出翡翠光。如今虽不见孔雀,但竹影深处常有蓝鹊掠过,尾羽拖曳的弧线,恰似当年孔雀开屏时抖落的星辉。谷雨前后,采笋人踩着露水进山,背篓里渐渐堆起嫩生生的笋尖,剥开时能听见竹胎里未醒的春雷。

我最爱深冬的鹦鹉峡。雪粒子敲打竹叶的脆响,比夏日的骤雨更添清韵。冰棱在竹枝上凝成琉璃坠子,折一截含在嘴里,能尝到竹子贮藏的三分月光。守林人的木屋里,火塘煨着吊锅,腊肉炖干笋的香气混着松柴烟,把玻璃窗熏成了朦胧的山水画。忽听得门外竹梢坠雪,簌簌声里仿佛有孔雀在踱步,七叔公便眯着眼笑:“这是老伙计来讨酒喝了。”

绵竹峡的支流藏着秘境。我跟着放排人钻进水帘洞,石钟乳的滴答声里混杂着远古的回响。十五岁那年,我在溶洞深处发现过先民凿的石臼,臼底还积着暗红色的朱砂。老船工说这是巴人祭神的痕迹,每到月圆夜,洞中会传来呜呜的陶埙声,伴着溪水叮咚,仿佛在与星辰唱和。七月初七,姑娘们总要来这里接“仙露”,说是用钟乳石滴下的水调胭脂,能让眉眼沾染神仙的灵气。

洞外另有乾坤。五龙潭碧水如眸,倒映着千年银杏的华盖。树身上缠着红绸,枝桠间垂落着木牌,写着世代船工的祈愿。春汛时潭水漫过石阶,青苔裹着花瓣漂流,像诸神信手撒下的星图。放排的汉子经过此处必要吼两嗓子:“五龙潭水深千尺哟,不及阿妹眼窝情!”山崖立刻就活过来了,此起彼伏的鸟鸣应和着,把情话送进了云雾深处。

西陵口老纤夫的脊梁都弯成了弓形。他们脚掌上的茧比船底的青苔还厚,号子声能震落崖壁的松针。最难忘那个飘雪的腊月,王老爹带着我们在结冰的江滩拉纤,苍凉的《扯船调》混着冰碴子在寒风中迸溅:“哟嗬——神农溪水九道弯哟,一道更比一道难......”他的白胡子挂着冰凌,却在夕阳里闪成金线。多年后我在博物馆见到青铜器上的纤夫纹饰,突然明白那些弯曲的脊梁,原是从神农溪畔生长出的活图腾。

如今机动船取代了柏木帆,但老船工仍守着祖传的手艺。李木匠的作坊里,刨花还保持着三十年前的弧度,空气里浮沉着金丝楠的沉香。他给新造的游船雕上白虎图腾时,总要往溪水里撒一把木屑:“让河神认认,这还是咱土家人的血脉。”

溪畔吊脚楼的黄昏浸着酒香。张阿婆的苞谷酒用五龙井的水酿成,揭盖时雾气能染醉梁上的燕子。石板街飘着合渣的豆香,刘家媳妇推磨的身影映在格子窗上,像皮影戏里走出的仙子。中元节放河灯那夜,千盏莲花顺流而下,烛光摇曳中,我仿佛看见历代先人的笑颜顺着水纹在流淌。

正月里的火把节最是炽烈。男人们举着松明子沿溪奔跑,火龙倒映在水中,仿佛天地间有两条燃烧的血管。梯玛摇响铜铃跳起摆手舞,傩面在火光中忽明忽暗,恍若远古的魂灵踏浪归来。当最后一点火星坠入溪水,姑娘们突然从竹林闪了出来,银饰叮当声中,山歌像沾了蜜的箭,直射向对岸小伙子的心窝。

神农溪最动人的时刻在惊蛰前后。雷声滚过神农架,积雪化作万千银蛇游入溪涧。站在西壤口望去,浑黄的江水与碧绿的溪流在此相拥,泾渭分明的缠绵持续数里,恰似巴楚文化在此交融千年。老渔民说这是“龙虎斗”,我却觉得更像土家姑娘与长江汉子在跳花灯,一个甩着水袖,一个踏着浪鼓,舞出了华夏血脉里最生动的弧线。

这些年走过许多名川大河,却总在梦里回到那条翡翠般的溪流。听说如今游轮载着五湖四海的客人来了,年轻的导游正用三种语言讲述土家传说。而当年系在古柳下的乌篷船还在,船头那盏风雨灯,依然照着水底游动的星辰,等着为夜归人指路。

清明回乡,发现渡口新栽了三十棵珙桐。放羊的老汉指着对岸说:“那是武汉来的娃娃们种的。”鸽子花落在当年纤夫踏出的石径上,洁白的花瓣覆盖着深凹的脚印。几个写生的少年正在画廊桥,彩笔点染处,依稀是我童年见过的云霞。

暮色中登上神农阁,见两岸灯火渐次亮起。游船彩灯如流动的星河,吊脚楼的灯笼似不灭的渔火,更远处高速公路的金线穿山越岭,与天上银汉遥相辉映。晚风送来断续的山歌,细听竟是熟悉的《六口茶》调子,只是词儿改成了“高速路修到屋檐下,WiFi信号满山崖”。

夏日的午后,溪畔的蝉鸣总是裹着一层水汽。女人们蹲在青石板上捶打衣物,木槌起落间溅起的水珠里,晃动着整座山峦的倒影。我们这些半大孩子光着脚丫,在鹅卵石滩上追逐打闹,偶尔踢翻一块石头,底下的螃蟹便横着身子仓皇逃窜,在浅滩上划出一道道慌张的斜线。最喜雨后初晴,溪水涨了三分,父亲会带我去摸青鳜。他的手掌贴着溪底青苔游走,像极了水草摆动的韵律,忽地五指一扣,便逮住一尾银鳞乱颤的活物。鳃边那抹胭脂红,总让我想起二婶出嫁时鬓角的山茶花。

黄昏时分,渡口的歪脖子柳树下聚着说书人。三弦琴拨响时,连溪水都放慢了脚步。老周头讲《山海经》里的精怪,说神农溪底的漩涡是共工触山时留下的旋目,听得我们脊背发凉却又挪不开步子。直到暮色染蓝溪面,对岸传来母亲唤归的吆喝,那尾音拖得长长的,掠过水面时沾了湿气,竟比三弦的余韵还要绵长。

腊月的溪畔弥漫着年节的甜香。家家户户的屋檐下挂起了熏肉,松柏枝燃起的青烟整日不散,把吊脚楼熏成了暖黄色。打糍粑的声响从村头响到村尾,木槌砸进石臼的闷响,惊飞了瓦檐下打盹的麻雀。我们跟着大人学剪窗花,红纸屑落在雪地上,像极了龙昌峡的野樱桃提前开放。最热闹的当属杀年猪那日,四五个壮汉围着三百斤的肥猪,猪叫声惊得溪水都起了波纹。待热气腾腾的血豆腐出锅,七叔公总要舀一勺泼向溪中,说是给水府龙王送的年礼。

守岁的夜里,火塘映得人脸庞发亮。祖母的纺车吱呀呀转着,棉线在她指间流淌成银河。我们裹着蓑衣蹲在门槛,看对岸人家放的“孔明灯”缓缓升空,橘红的火光倒映在溪面,天上地下便有了两串流动的星子。待到子时爆竹炸响,整条溪流都跟着震颤,碎红纸屑顺水漂流,宛若神女撒向人间的朱砂。

三月三的“女儿会”是溪畔最旖旎的风景。未出阁的姑娘换上西兰卡普,银饰在鬓角叮当作响,像揣着满兜的溪水赶路。她们在绵竹峡的竹林里对歌,歌声被竹节悄悄藏起,待夜深人静时才放出几缕,惹得后生们彻夜难眠。我见过绣娘在溪边漂染土布,蓝靛在水面晕开的一刹那,整条溪流都成了流动的扎染。那些浸透溪水的布料晾在竹竿上,飘摇时仿佛截取了某片苍穹。

最妙是月上柳梢的时分,成群的萤火虫从芦苇荡升起。姑娘们解开发辫立于浅滩,任溪水梳理及腰的长发,萤光便缀在发丝间起起落落。老人们说这是溪神在给待嫁女子绾同心结,那些明明灭灭的光点,皆是前世未了的情话。

学堂建在鹦鹉峡半山腰,青瓦白墙被藤萝爬成了绿房子。周先生教《楚辞》,念到“沧浪之水清兮”时,总要推开木窗让我们听溪。春雷在远处神农架滚动,应和着童稚的读书声,竟分不清是云在诵还是人在吟。石板课桌刻满歪扭的划痕,某道深沟里还嵌着我打瞌睡时磕掉的乳牙。

放学路上,我们采崖蜜、摘刺梨,书包里总藏着湿漉漉的惊喜。记得那次暴雨突至,我们在岩洞里躲雨,看着溪水一寸寸漫过平时嬉戏的石滩。阿牛指着暴涨的浊流说:“看!这是神农溪在发脾气。”果然第二天水退时,岸边多了好些亮晶晶的雨花石,像是溪流赔给我们的礼物。

离乡那日,溪水在晨雾中若隐若现。母亲用葛布包了五色土放进行囊,父亲沉默着往我手心塞了一颗鹅卵石,那石头上天然生着流水纹,是他摸了半辈子青鳜攒下的灵物。乌篷船穿过龙昌峡时,崖顶的野鸽子突然成群飞起,翅膀拍打声落进溪涧,化作了无数细碎的叮咚。

后来在异乡的夜里,我常对着那颗鹅卵石发呆。石纹里的溪水依然在流动,恍惚间听到七叔公的竹笛、王老爹的船歌,还有周先生教过的楚辞。霓虹灯再亮,也照不出吊脚楼窗棂上的霜花;咖啡再苦,也沏不出五龙井水的回甘。那些被溪水浸润的岁月,早已在骨血里冲积成沃土,任时空如何流转,总能在某个雨夜长出嫩绿的乡愁。

那年深秋携子回乡,带他去看我儿时的秘密水湾。枫叶把溪水染成了琥珀色,儿子突然指着水面惊呼:“爸爸快看!有鱼在飞!”原来是一群马口鱼逆流跃起,银亮的鱼腹划过弧线,恰似我们当年打出的水漂。他学着我的样子捡扁石,却总也打不出三个涟漪,急得快要哭出来。直到对岸放排人吼了几句土家山歌,惊起白鹭掠过水面,孩子转瞬又破涕为笑。

黄昏时遇见摆渡的张伯,他正给电动船充电,却仍保留着木桨。“现在游客爱看这个”,他笑着演示起年轻时的摆橹绝活。夕阳将他的白发染成了金红,船桨起落间,我仿佛看见三十年前那个精瘦的船家汉子,在波光里朝我挥手。

夜宿老宅,听见溪水在窗下絮语。月光漫过格子窗,在堂屋的神农像前铺了一层霜。儿子枕着我的胳膊熟睡,呼吸间带着苞谷酒的甜香。恍惚又回到儿时,在祖母的纺车声里数着水声入眠。那些消失在岁月里的摆渡声、捣衣声、山歌声,此刻都顺着溪流归来,轻轻拍打着时光的河床。

黎明前下了一场急雨,溪水涨了二指。推窗望去,对岸新修的玻璃栈道悬在雾中,恍若仙人遗落的玉带。几只早起的白鹭立在浅滩,长喙不时啄破水面,把朝霞搅成流光的锦缎。儿子揉着眼凑过来,突然指着下游喊道:“彩虹!”但见西陵口方向,七色光桥正跨江而起,一头连着苍翠的神农架,一头伸向烟波浩渺的远方。

溪水依旧叮咚作响,带着神农架的冰雪,巫山的云雨,吊脚楼的炊烟,正缓缓注入长江。这汪碧水已流淌了千万年,而我们的故事,不过是她转身时溅起的一朵浪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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