村口的歪脖子柳树又抽了新芽,只是树下再没有扎堆磨镰刀的乡亲们。我踩着松软的田埂往深处走,布鞋底沾满的不是往年湿润的泥浆,而是一种工业粉尘与枯草屑的混合物。阳春四月,本该是浸种育秧的时节,可眼前的土地像被抽去脊骨的老者,沉默地蜷缩在灰蒙蒙的天穹之下。
我站在自家的田埂上,望着这片曾经能折射出整个天空的稻田。如今龟裂的土块,像破碎的玻璃镜面,杂草在裂缝里恣意地生长,房间里锈蚀的收割镰刀的轮廓,如同搁浅的草鱼骨架,看不出一点光泽。三十多年前,这里此起彼伏的蛙鸣能把夏夜煮沸,稻浪翻滚时发出的簌簌声,比任何交响乐都震撼人心。此刻风掠过荒野,卷起的却是塑料袋与农药瓶碰撞的窸窣声,仿佛大地在紧促地咳嗽着。
老农张德贵蹲在自家田头,粗糙的手指捻着几粒干瘪的稻谷。“82年分田到户那会儿,这亩地能收800斤‘珍珠矮’。”他浑浊的眼睛盯着远处房地产工地的塔吊,“现在种一季稻子,不够买城里人半平米的厕所地。”他的三个儿子,都在东莞电子厂流水线上重复着拧螺丝的动作,春节带回的智能手环能监测心跳,却监测不出父亲手掌上正在消失的一处处老茧。
暮色中,废弃的稻田像一块生锈的铜镜,照见着城乡中国的裂变与阵痛。那些深埋在地下的犁铧碎片,仍在等待某一个惊蛰时分的震颤。当北斗卫星为无人收割机导航时,我们是否还记得,人类最初的农业文明始于对一粒稻谷的凝视和敬重?
老水车还在河湾处吱呀转动,可它汲上来的水早不流向稻田了。记得儿时春分,父亲总要扛着薅锄去疏浚水渠,青苔覆盖的沟壁上,会突然窜出惊慌的泥鳅,这是父亲的意外收获。那时的水是有生命的,带着融雪的清冽,裹着桃花瓣的胭脂色,在蛛网般密布的阡陌间汩汩流淌着,欢笑着。而今塑料管道代替了土渠,浑浊的水流直接注入某片蓝莓种植基地,城里人说那是抗氧化圣品。
我在废弃的晒谷场遇见了庆山伯。他正用竹扫帚,清扫那些根本不存在的稻谷,帚梢在水泥裂缝里划出沙沙的叹息。“你闻闻,”他突然停下动作,布满褐斑的手掌在虚空中抓握,“往年这个时候,新翻的泥土混着牛粪、羊粪和猪粪肥味儿,能香透十里八乡。”我跟着深呼吸,鼻腔里却灌进的是焚烧秸秆的焦糊味,混着远处化工厂飘来的氨气。
粮仓改成的民宿,正在举办汉服摄影活动,穿锦缎的少女们摇着团扇,大摇大摆地从我们身边掠过。庆山伯盯着她们裙裾上用金线绣的稻穗图案,混浊的眼珠泛起水光:“真稻穗哪有这么齐整?该是这里缺两粒那里歪一枝,风一吹……”他的话,被无人机航拍的嗡嗡声打断,那机器正绕着人造稻田景观盘旋,洒下一团彩虹色的烟雾。
往燕子岭去的路上,我在乱草丛中踢到了半块石磨。被苔藓包裹的凹槽里,还嵌着几粒风干的稻壳,轻轻一捏就成了粉末。这让我想起腊月舂米的夜晚,女人们围着碓窝说说笑笑,蒸熟的糯米饭在石臼里被木槌捶打成团,热腾腾的香气能把星星都熏醉成泥。如今,超市冷柜里的真空包装年糕,保质期印得比米粒还清晰。
梯田的褶皱里,藏着王阿婆的菜园。她固执地在水泥厂排污口的下方保留着两分地,种的却是波斯菊和百日草。“稻子娇气,受不得脏水。”老人用豁口的瓷碗给我舀山泉水,“这些花泼辣,开着好歹像个庄稼地。”她墙上挂着的蓑衣,已经霉烂成一副标本,斗笠里住进了一窝刚刚睁开眼睛的麻雀。
暮色里飘来了电子诵经声,曾经的土地庙改成了自动售货亭。彩钢屋顶下,LED灯照得功德箱上的二维码泛着青光。供桌上找不到往年的新米,倒是摆着几瓶“稻田记忆”的文创米酒,瓶颈系着的木牌上写着营销文案:“每一滴都封存着乡愁。”确实,乡愁封存得那么严实,透不过一丝气息。
清明那场雨来得又急又凶,冲垮了后山最后一片稻田。我在泥泞中捡到半截犁头,铁锈红得像凝固的一滩血痂。这让我想起40年前那个暴雨夜,全村的男人打着火把筑坝护田,女人们用被单兜着姜汤在雨幕里来回穿梭。此刻,防洪警报响彻村里时,人们正忙着把家电往二楼三楼搬。反正那些田里,只剩下了几棵稀稀拉拉、不死不活的玉米。
种子站的橱窗里陈列着包衣种子,金灿灿的胶囊像微型导弹。老板热情推荐抗倒伏抗虫害的新品种,却说不清煮出来的饭是否还带着槐花香味。隔壁阿翠的直播间正在预售“情怀大米”,背景是特意保留的破败谷仓,滤镜调得稻穗黄得有些失真。下单的城里人不会知道,镜头外的田埂上,农药瓶正在溪水里泛着诡异的虹彩。
白露那天,我在省道旁看见迁徙的收割机队伍。这些钢铁巨兽驮着折叠的履带,像远古的甲壳虫穿越水泥森林。它们将奔赴北方最后的大片稻田,留下身后无数撂荒的土地。导航仪的女声温柔地提醒着限高限重,却读不懂后视镜里,那些正在消失的晒谷场、碾米房和稻草垛。
祠堂改的村史馆里,液晶屏循环播放着虚拟的插秧场景。触摸屏可以体验“收割稻谷”的游戏,孩子们把手指划得飞快,积分榜在不断刷新。玻璃展柜中的木镰刀与竹耙安静地陈列着,说明牌上的“农具”二字显得如此陌生。游客们在AR设备里看见的丰收景象,比真实的秋收要绚丽百倍,连稻草人都戴着全息投影的斗笠。
我在老宅阁楼里,找到了祖父从前的种田日记。宣纸上的墨迹洇染如云,记录着甲子年四月廿八“西南风急,恐伤秧苗”,霜降前夜“露重,宜迟刈”。这些被月光浸润的文字,在智能农业系统的天气预报推送里,成了一堆泛黄的书签。物联网传感器正在田垄间收集数据,云端的算法却解不开“稻花香里说丰年,听取蛙声一片”的温情密码。
冬至回乡的年轻人带回新型盆栽稻,说是用营养液就能在阳台种植。塑料容器里的稻株精致得像一个盆景,抽穗时还要系上祈福的红丝带。他们拍vlog时总爱说“让乡愁触手可及”,可视频背景里,真正的稻田正在沦为垃圾填埋场,层层叠叠的塑料袋掩埋了最后一株野稻。
惊蛰雷声响起时,我在祖坟前洒下一把陈年稻种。这是从庙会集市淘来的,商贩赌咒发誓说这是老品种。雨水顺着龟裂的田垄蜿蜒,不知能否唤醒沉睡的基因。几只麻雀蹦跳着啄食,它们颈羽间或许还粘着某一个盛夏的稻花。
风掠过空荡荡的晒谷场,卷起一张褪色的年画。画上抱着鲤鱼的年娃娃笑得特别喜庆,背景里金黄的稻浪涌向天际。那抹浓烈的黄,在夕阳下渐渐暗淡,最终和暮色一起,沉入到没有蛙鸣的春夜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