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夜的蝉鸣裹着锣鼓声和唢呐声漫过老屋场时,外婆总要摸出压在竹席下面,那一面破旧的棕叶蒲扇。摇摇晃晃的竹床被月光浸得发亮,溪水在石板桥下汩汩流淌着。我们枕着神农溪的凉意,听山风把堂戏的唱词吹得忽远忽近,像灶膛里忽明忽暗的火星子。
堂戏班子总在稻穗灌浆时准时而来。他们踩着湿漉漉的晨雾进村,扁担两头挑着红漆斑驳的木箱,戏服上的金线在露水里闪着细碎的微光。外公用竹竿把晒场边的核桃树敲得哗哗直响,青皮果子便骨碌碌滚进麻袋里,这是要给戏班子的一个添头。我蹲在石磨旁数着那些褪色的行头箱,总怀疑里面藏着戏文里说的照妖镜与捆仙绳,我害怕极了。
头场戏必定是《樊梨花招亲》,然后是《白蛇传》和《梁山伯与祝英台》。武生踩着三寸厚的皂靴跃上八仙桌,青布衫子随山风鼓成了船帆,手里的银枪抖出了满场月光。我躲在幕布后偷看,望见旦角鬓边的纸花浸了汗,胭脂在油彩下洇出了淡淡的红晕。他们唱着“巴山高来楚水长”,尾音拖得比吊脚楼上的炊烟还袅娜还漫长。锣钹骤歇时,唢呐声再次响起,台下爆发的喝彩声和鼓掌声此起彼伏,惊飞了竹林里的一群斑鸠。
二舅公是村里唯一能打全套锣鼓家业的艺人。他枯瘦的手指攥着鼓槌,腕子一翻便能涌起千军万马。我常溜进祠堂看他调弄那些铜器,马锣要悬在左膝,堂鼓得垫着稻草,钹片的红绸穗子不能缠作一团。有一回他醉得狠了,把牛皮鼓敲得震天响,沙着嗓子唱“撒叶儿嗬”,惊得檐角的铜铃子跟着乱颤乱舞。那夜月光白得瘆人,老祠堂的梁柱在他苍凉的调子里咯吱咯吱作响。
十二岁那年,我总算摸到了戏服。班主看我成天在后台转悠溜达,递给我一件小卒的皂色短打。粗布衣裳带着陈年的汗酸味,前襟还留着不知哪年溅上的酒渍。可当我跟着武生们跑圆场时,草鞋在青石板上踏出的脆响,竟比过年放鞭炮还要痛快。那夜的《长坂坡》演到三更,露水把戏台浸得发滑,我捧着赵子龙的红缨枪跌了一个趔趄,台下反而爆出了更响的笑声与彩声。
最难忘是腊月里的还愿戏。雪粒子扑在祠堂的雕花窗棂上,烛火在祖宗牌位前明明灭灭。班主净手焚香,将桃木剑舞得猎猎生风。旦角褪去满头珠翠,素面朝天唱起《目连救母》,悲声在雪夜里荡出老远。守夜的老人裹着蓑衣打盹,供桌上的苞谷粑渐渐凝了白霜。我蜷在幕布后数着更漏,忽然听得后山传来呦呦鹿鸣,与堂鼓声碎在了一处。
十五岁那年的端阳节,戏班子破例在龙船赛后加演了一场《白蛇盗草》。青蛇的鳞甲裙浸了河水,在烈日下泛着粼粼的光。许仙的药篓里真装着新采的艾草,风一吹就散发出了清苦的香味。我蹲在戏台角落替角儿们递汗巾,忽见台下乌篷船里坐着一个穿的确良衬衫的年轻人,捧着一个黑匣子正对准着戏台舞来舞去,后来才知道那叫摄像机。班主当晚多喝了两杯苞谷老烧酒,拍着褪色的蟒袍直叹气:“祖宗传下来的身段,都叫这铁盒子吃干抹净喽。”
祠堂东南角的樟木箱底,压着半本残破的工尺谱。纸页上的朱砂符咒似的音记号,被蠹虫蛀出了星星点点的洞。二舅公说这是光绪年间老秀才记的《赶潘》全本,从前要磕三个响头才能借去看半日。我常趁着扫祠堂的工夫偷翻,那些“上尺工凡六五乙”的符号在晨光里浮动,仿佛一群被封印的蝴蝶。“上尺工凡六五乙”是工尺谱中的七个谱字,用于表示不同的音高。有一次摹了半页塞在武生枕下,第二日他竟用唢呐吹出了调子,惊得班主连喊了三声:“祖师爷显灵了!”
记得最清楚的是后台的辰光。旦角们对着裂了缝的菱花镜描眉,水粉混着汗珠凝在下颌,积成小小的珍珠。武生把枪头在石臼里磨得锃亮,花脸用麻线沾着菜油勒头,疼得嘶嘶抽气。炊烟从晒场边的土灶升起来时,伙夫老陈便敲着铁勺狂喊:“发饭咯!发饭咯!”腊肉炒洋芋的香气漫过幕布,台下看戏的细伢子们吸着鼻子往后台直钻。班主总把肥肉片子挑给我,油光蹭在蓝布围裙上,半个月都散不去那点荤腥味。
七月半演《钟馗嫁妹》那日,戏台四周插满了幽绿的纸灯笼。判官脸上的朱砂被烛火映得活了过来,仿佛真要从画皮下挣出血肉。我抱着装满纸钱的竹筐候场,忽见观众席最后一排坐着一个穿青布长衫的老者,面容竟与祠堂供着的太叔公画像一般无二。散戏后问起班主,他往地上连啐三口:“莫声张,那是老郎神来看戏呢!”夜风卷着未燃尽的纸钱飞过晒场,像是无数只灰蝴蝶驮着亡魂在月光里踯躅徘徊。
最后一次看全本堂戏,是1988年的谷雨。县里说要搞民间文化抢救,来的干部带着红绸绶带和金丝眼镜。二舅公的鼓点比往日敲得更激越,把《战冀州》里的马嘶声敲得山响。新买的汽灯照得戏台雪亮,却再看不见幕布上摇曳的树影婆娑。戴眼镜的人往本子上记“原始傩戏活化石”时,武生正把大刀舞得虎虎生风,刀柄上缠的红布条突然断裂,铜环当啷啷滚下戏台。后来听说那叫“断头彩”,最是堂戏中犯忌讳的细节。
后来我去巴东县城念书,寒暑假回村时总要寻那锣鼓声。可晒场上的草台渐渐搭不起来了,八仙桌腿生了霉斑,核桃树早被砍去打了衣柜。有一年遇见当年的武生在镇里开摩的,他发福的身子卡在驾驶座上,手指关节仍留着握枪的老茧。清明上坟时,看见二舅公的鼓槌供在神龛里,还裹着经年里的香灰。
昨夜下起了暴雨,恍惚又听见瓦当滴水成韵的声音。起身推开窗子,但见满城霓虹淹没了星月,远处广场舞的音响正放着电子唢呐曲。忽然想起那个暮春的午后,我帮旦角晾晒戏服,水红的裙裾拂过了青苔斑驳的石阶。山风掠过晾衣绳,那些金线银线便在阳光里簌簌地颤抖,恍若无数细小的游魂在布料上跳舞。
窗外的雨还在下着,远处广场舞曲换成了《最炫民族风》。我翻开旧相册,十六岁的自己穿着皂色短打站在晒场上,手里那杆红缨枪早不知成了谁家的晾衣竿。照片右下角有一块模糊的光斑,像是当年某个夜晚,从幕布缝隙里漏进来的满天星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