搜索
巴山异人的头像

巴山异人

网站用户

散文
202503/20
分享

灯影里舞动着山河

夏夜的蝉鸣还未最后歇下,皮影戏的戏台子就搭在了村口的老槐树下。五张八仙桌拼成的高台蒙着褪色的红布,几根毛竹支起白绢幕布,牛皮镂刻的影人在老杨头掌心里簌簌作响。我总爱趴在那口泛着桐油香味的皮箱边,看老杨头从褪色的蓝布包里掏出一件件影人,青面獠牙的判官腰间缠着赤蛇,鬓插山花的渔娘提着竹编鱼篓,最神气的要数那尊关公像,绿袍上的龙纹在烛火里仿佛要游走出来。

“小崽子别碰!”老杨头的旱烟杆总在我指尖将触未触时落下。他枯瘦的手指能变出千军万马,挑着三根竹签让影人在幕布上翻跟斗。灯影里飘着桐油与旱烟混杂的气味,幕布上的西楚霸王正把酒洒向乌江,几点滚烫的松脂忽然溅在我的手背上,原是老杨头在铜灯盏里添新蜡,烛芯爆出了一朵橙红的火花。

那年腊月二十三祭灶,祠堂前的晒谷场成了皮影戏的天下。二十四个戏箱沿着青石阶一字排开,老杨头特意换上了靛青棉袍。他挑着红脸张飞在幕布上横矛立马,忽然把竹签往我手里一塞:“娃儿来耍个黑旋风!”我手抖得像筛糠似的,李逵的板斧在幕布上歪歪扭扭,惹得晒谷场上的笑浪掀翻了天。老杨头笑得旱烟呛了嗓子,却把着我的手教如何让影人拱手作揖。

祠堂门前的石狮子,还记得那个偷月亮的晚上。我摸黑翻进老杨头的厢房,月光正舔着箱中牛皮影人的金漆。忽听得门轴吱呀一声,慌忙钻进戏箱,额头撞上箱底的铜环铛啷作响。老杨头的布鞋停在箱前,旱烟灰簌簌落在箱缝里:“山雀子再扑腾,尾巴毛都要蹭秃喽。”第二天他竟教我刻起了皮影,牛皮在掌心跳得像活鱼似的,雕刀稍偏就刻穿了虞姬的水袖。

那些年的雨季总来得莽莽撞撞。幕布被山风掀起时,老杨头便让影人化作避雨的樵夫。他常指着幕布上的山水说:“巴东的山神都住在牛皮里呢。”在雕刀划过老牛颈皮时,他总要念咒,说这是给牲灵还魂的好法子。我见过他伏在桐油灯下修补昭君出塞的马车,细如发丝的皮绳穿过车轮辐条,皱纹里都沁着牛血的腥气。有一次,他刻赵子龙的白马失蹄,硬是三天不沾米水,说对不住长坂坡里的那些英魂。

最难忘中秋那场《鹊桥会》。老杨头在幕布后支起七盏铜灯,牛郎的扁担忽地化作银河,原是他在竹签上系了一面碎镜。当织女的发簪划开夜幕时,晒谷场的老老少少都仰头寻找月亮,却见万千星子都落进了白绢里。散场后他独自收拾戏箱,我瞧见他对着裂开的鹊桥皮影喃喃自语:“到底是没留住真神仙呐......”

山外的风裹着柴油味涌进来那年,老杨头的咳嗽声比戏文更密更紧了。镇上来的放映队支起铁皮喇叭,震得祠堂的瓦片直哆嗦。孩子们围着银幕里的飞机大炮尖叫时,老杨头正蹲在祠堂门槛上卷着烟。他的影人还在箱底唱着:“力拔山兮气盖世”,可晒谷场的回声已被铁皮喇叭吞了一大半。有一次,我见他用竹签挑着关公像在月光下独舞,青龙偃月刀划过的轨迹,竟和幕布上残留的白色投影严丝合缝。

最后一次上演全本《定军山》,台下只剩下七位裹小脚的老太太。黄忠的白须被虫蛀得斑驳,老杨头临时不得不用棉花粘补上。当宝刀未老的唱词响起时,幕布后的他忽然剧烈地咳嗽,手中竹签一颤,老将军的刀竟劈在了自己的坐骑上。那晚他破例喝了一盅苞谷酒,把二十四个戏箱的钥匙压在他孙子的课本底下:“总得有人记得怎么给山水招魂。”

后来镇上来了一个会喷火的铁皮匣子,银幕里的女侠比皮影人儿俊俏十倍。晒谷场的戏台拆了做了小学学堂,老杨头的戏箱在阁楼积了半寸灰。有一年清明回乡,见村委会墙根下蜷着一个蓝布包袱,老杨头的关公像褪成了惨白,绿袍上的龙纹早被虫蛀成了筛子。几个外地游客围着拍照,闪光灯亮起的一瞬间,我分明看见幕布上掠过一道久违的竹签影子。

今夜窗外的霓虹比当年的铜灯盏亮上百倍,我却总在阖眼时看见那方泛黄的幕布。老杨头坟前的柏树该有碗口粗了,不知那些牛皮影人是否还在某个潮湿的箱底,等着某双苍老的手,再让她们在烛光里舞一回楚汉的月光。

前日偶遇省城来的非遗保护员,说起正在复原巴东皮影的七十二种染色古法。我翻开手机相册里模糊的关公像,年轻人的眼睛突然亮起来:“这就是失传的蛟龙绞金线!”他腕间的智能手表闪着蓝光,映在绿袍龙纹上竟像极了当年的铜灯火苗。我们约好秋分时带着老戏箱回晒谷场,只是不知村委会的白墙,能不能替老杨头接住那些从牛皮里游出来的山河。

山风掠过新栽的景观竹林时,恍惚又听见幕布后竹签相击的脆响。老杨头若知道他的关公像被嵌进了电子屏,成了展厅里循环播放的全息投影,是该抡起旱烟杆敲碎这“妖镜”,还是蹲在墙角嘿嘿傻笑?玻璃展柜的冷光里,绿袍龙纹正被AR技术重新镀金,游客扫码便能看见青龙偃月刀劈出虚拟的血光。可那刀锋划过的弧度,分明还是当年他教我时手腕抖出的颤巍巍的弯月。

几个穿汉服的姑娘举着自拍杆与关公合影,美颜滤镜把蚕食龙纹的虫眼都修成了落梅。我忽然想起他补皮影时总说:“破洞要留三分疤,那是光阴盖的印。”展厅里的空调嗡嗡作响,却压不住耳畔幻听般的松脂爆裂声。五十年前的铜灯盏,此刻正在某个女孩直播的补光灯里借尸还魂。

秋分那日,晒谷场上支起了不锈钢桁架,老戏箱摆在防尘玻璃罩里,像是困在琥珀里的蝴蝶。老杨头的关公像被激光扫描仪照着,绿袍上的蛀孔在电子屏上放大成星图。非遗保护员小陈握着感应笔演示:“您看,这龙须里藏着三股苎麻线。”我伸手想碰碰玻璃罩,却见自己的指纹和幕布上的竹签影重叠,恍如当年老杨头把着我的手在刻皮影。

忽然停电了,人群骚动中,小陈摸出应急灯。冷白的光打在幕布上,五十年前老杨头塞给我的黑旋风皮影,此刻正被投影仪投出三米高的影子。李逵的板斧在水泥地上晃动,晒谷场上爆发的欢呼惊飞了竹林里的斑鸠。几个举着自拍杆的年轻人挤到最前排,他们的手机屏幕连成一片星海,倒让我想起那场银河倾落的《鹊桥会》。

散场时,村委会的会计老周悄悄拉我去库房。霉味扑鼻的角落里,竟蜷着老杨头装竹签的锡壶。壶身结着蛛网,掀开盖子,当年我刻坏的虞姬皮影还蜷在里面,水袖上的裂痕里卡着松脂。“前些年拆阁楼差点当柴烧了”,老周搓着手指上的灰,“听说现在这些老物件值钱哩。”我把虞姬的残片捂在掌心,牛皮早失了韧劲,却比记忆中的更为灼人动人。

后半夜溜进祠堂,月光还泊在当年的青石阶上。用手机电筒照着,我把虞姬的影子投在刷了白漆的砖墙上。她的水袖本该扬起十万亩晚霞,此刻却像折断的鹤翅。暗处忽然传来竹签落地的脆响,回头只见小陈举着激光测距仪呆立:“这种立体投射技法,我们找了八年......”

立冬那天,省非遗馆的穹顶下悬着九百张牛皮影人。游客用AR眼镜看赵子龙大战长坂坡,电子解说词说这是“动态皮影创新”。转角处的暗室里,老杨头的关公像在恒温箱中沉睡,绿袍上的蛟龙正被纳米技术修复。我在互动屏前站定,手指划过“传统技法”的选项,李逵的板斧突然在幕布上劈出一个歪扭的弧线,这分明是当年晒谷场上我颤抖的手笔。

玻璃幕墙外,江轮正拉响汽笛。恍惚看见老杨头蹲在码头石墩上卷着烟,旱烟的火星随江风明明灭灭。他身后新落成的影剧院流光溢彩,电子海报上的皮影仙子踩着霓虹升仙,可那飞天的姿态,倒像极了被他补过十三回的嫦娥奔月。

走出展馆时,手机震动着传来消息,通过AI比对,确认虞姬残袖上的刀痕与我少年时的刻刀纹路完全吻合。暮色中的长江泛起金鳞,对岸的青山被晚霞剪成连绵的皮影。江风裹着潮湿的腥气涌来,恍惚又是那个趴在桐油箱边的夏夜,老杨头的竹签正挑着八千里的山河,在暮色四合处,轻轻抖落一地滚烫的星光。

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
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! [登录] [我要成为会员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