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客里不知春去尽,满山风雨落桐花。”宋代诗人林逢吉客居异乡,在春雨中看到桐花飘落,就感叹时光匆匆,春天已经过去。和他如出一辙,宋代文学家方回的“等闲春过三分二,凭仗桐花报与知”也有此之意。桐花就如一个生物闹钟,它的飘落就昭示着春天已经结束。
在我的老家巴东县沿渡河镇代书坪村,也有一棵巨大的泡桐。对村里而言,泡桐树是站在时间里的一个巨人。我总怀疑它把根扎进了地球深处,汲取着洪荒时代的水脉和营养。说它是参天大树,一点也不为过。当长江在巴东峡谷里奔涌时,这片土地被切割成千层褶皱,这棵树却像盘古的骨节,倔强地撑开了天地。十几双成年人的手臂方能环抱的主干,表皮皲裂如龟甲,每一道裂缝里都嵌着代书坪村几百年的晨昏。
仲春时节,泡桐花是山坳里第一朵云。淡紫色的钟铃缀满枝桠,风起时整座树冠便成了翻涌的浪头。那些喇叭状的花朵内壁生着暗红的斑纹,宛如被晚霞灼伤的印记,花瓣根部沁出蜜露,在晨光里凝成琥珀色的泪滴。放蜂人老张说,方圆二十里的蜜蜂都认得这株泡桐,采蜜的工蜂的翅膀上沾着淡紫色的花粉,在阳光里飞成流动的星屑。村里的孩童用竹竿绑着网兜,接那些簌簌落下的花朵,晒干后缝进枕头,据说能治失眠狂躁之症。
记得八岁那年,我和堂弟用麻绳在横枝上绑了秋千。荡到最高处时,整片花海突然倾斜着扑面而来,淡紫的波涛里裹着蜂鸣,花影掠过面颊时带着丝绸般的凉意。我们故意晃断几根细枝,让花瓣像碎雪般落在树下绣花的老奶奶头上,她仰头笑骂的皱纹里,还粘着一片蜷曲的花萼。
树洞能容三个孩童躲藏,洞口垂着青苔织就的帘幕。某次躲猫猫时,我举着蜡烛往深处探去,在树心处发现了祖父用烧黑树枝写的“国破山河在”的诗句。那些歪斜的字迹被年轮层层包裹,如同困在琥珀里的蝴蝶翅膀。雨季来临时,树洞深处会传出空蒙的回响,我们把耳朵贴在潮湿的内壁上,听见树汁流动的汩汩声,像大地在血管里奔涌。
夏日的树荫是一座翡翠宫殿。七张八仙桌拼成的阴凉里,货郎卸下挑担,老篾匠编着竹器,说书人敲响惊堂木。蝉蜕挂在树皮褶皱里随风摇晃,蚂蚁队伍沿着裂痕爬上三十米高的枝桠,去啜饮叶片背面凝结的晨露。最年长的李太爷说,光绪年间闹蝗灾,全村人跪在树下求了三天三夜,第四日清晨,树冠上落满了食蝗鸟,喙角还沾着白色的露水。
十二岁夏天,我跟着父亲学习拓印树皮。宣纸覆上沧桑的纹路,用丝瓜瓤蘸着朱砂轻轻拍打,渐渐显露出牧羊人刻的情话、货郎画的路线图、饥荒年间的借据。那些深深浅浅的沟壑在纸上蜿蜒成河,父亲说每一道裂痕都是老树替村庄记的账本。雷雨过后,断裂的枝桠渗出琥珀色的汁液,我们小心地收集在陶罐里,来年春天涂抹犁铧,据说能让土地记住丰收的承诺。
前年雷暴劈断的枝干里,老木匠发现了明朝的铜钱。那枚洪武通宝裹在树芯处,铜绿与木纹早已交融,仿佛老树在某个深夜吞下了一轮月亮。铜钱被供奉在村口土地庙时,七叔公醉醺醺地指着树冠说:“瞧见没?最东头那根枝子还是歪的,定是当年驮着铜钱长身子时压弯的。”
深秋的落叶比铜钱厚重。叶面蒙着霜粉,背面经脉凸起如老人手背上的血管,落地时发出了陶器相碰的脆响。村里人用宣纸拓下叶脉,给远行的游子当信笺。我曾在武汉堂哥的枕下发现这样的叶拓,他说失眠时就对着灯光看那些金色的纹路,能听见故乡的露水坠地的声音。
九岁那年的秋分,我和伙伴们在落叶堆里埋时间囊。碎花布包着的玻璃弹珠、铅笔头、鹅卵石,还有写给十年后自己的一张字条。第二年春天,埋藏处竟钻出一株泡桐幼苗,叶片上还沾着当年包裹弹珠的靛蓝染料。如今,那棵小树已有碗口粗大,树皮上依稀可见我们当年用瓦片划过的歪斜刻痕。
树根隆起处埋着王婆婆的陶罐。破四旧那年,她把祖宗的牌位藏进地穴,用泡桐叶层层覆盖。去年清明启封时,檀木牌位上竟生出细小的根须,与老树的根脉勾连缠绕着。祭祖时燃烧的纸钱灰烬飘上树梢,混在漫天落叶里,竟然分不清哪些是灰蝶,哪些是褪色的记忆。
冬雪压枝时,老树成了水晶宫阙。冰凌坠在去年筑巢的喜鹊窝沿,折射出七彩光斑,常有山雀误以为是春花,啄得冰屑凌片簌簌纷落。守林人踩着积雪巡山,总要在树前驻足,说听见年轮转动的咔嗒声。最冷的子夜,树干会发出类似骨节伸展的脆响,猎户说那一定是地脉在给老树输真气。
儿时的寒冬,我们爱掰下冰棱当剑戟。有一次我举着冰剑戳向树洞,突然从深处惊起一群越冬的蝙蝠,黑压压的翅膀扫落积雪,仿佛老树在月光下抖落的鳞片。母亲用断枝烧火塘时,火焰里会爆出细小的紫花,那是藏在木质里的泡桐花萼,在灰烬中完成了最后的绽放涅槃。
树下有一条溪流,常有潺潺的流水声绕过。溪流里有螃蟹、虾子和泥鳅、黄鳝,我和阿牛常在溪流里捉螃蟹。那时候,阿牛总吃不饱,他不是偷挖田里的红薯,就是偷摘地里的嫩玉米,看到欲熟未熟的蚕豆,抓在手心就直往嘴里喂。即便在溪流里捉螃蟹,他也是直接将螃蟹放进嘴里生吃,就如嚼母亲沙炒的玉米花那么嘎嘣脆响。
当桐花盛开时,半边天都是桐花的影子,像是千万只白鸽停在树上。暮春的风吹落花瓣,像一只只白色的鸟在空中盘旋,一旦落到地面,就如落了一层厚厚的积雪。我们几个放牛的孩子,会将落下的花瓣用狗尾巴草串起一个个花环,套在自己的头上和脖子上,上演着两小无猜的游戏。我曾对那个扎梅花辫、穿碎花衣的小女孩说嫁给我吧,吓得她捏着鼻子哭着给母亲告状,母亲顺手从笤帚里取下一根竹条,追了我大半个田埂。
前年测绘队的激光红点在枝桠间游走,仪器显示树高六十八米。但村里人更信七叔公的说法,树梢够得着云彩的裙边,根系能尝到长江水的咸淡。当我在异乡的玻璃幕墙上看见老树的倒影,那些钢筋森林里突然涌出淡紫色的花潮。城市的棱角在某个春晨悄然软化,如同被泡桐花香泡酥的米糕。
如今站在虬根交错的地面上,我的影子正被树根缓慢吞没。粗糙的树皮摩挲着掌心,几百年的温度从裂缝里渗了出来。放蜂人的后代开始用无人机授粉,说书人的惊堂木变成了智能手机,唯有春风年年来认领满树的繁花。测绘仪器的红点在某根枝桠上闪烁,像一粒不肯坠落的泡桐花苞,而地底的根脉仍在延伸,朝着祖先长眠的方向,朝着所有游子望乡的瞳孔深处。
一月离家归未得,桐花落尽子规啼。想必这又快到桐花落尽的时候了,布谷鸟也在卖力地啼叫,我离家已经很多年了,我想我的家乡,更想那棵高大威猛、直插云霄的泡桐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