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二十八那日,灶膛里的火苗舔着铁锅底部,蒸笼的缝隙里钻出的白雾裹着米酒的香味。爷爷坐在堂屋门槛上削竹篾,竹刀划过青皮时发出“噌噌噌”的轻响,像春蚕咬开桑叶的齿痕。我待在旁边数他脚边的篾条,三十根一捆,整整齐齐码成了一个“人”字形。
“明天赶场准备买棉纸去。”爷爷把削好的竹篾浸在木盆里,老茧纵横的手掌抚过水面,波纹便追着皱纹慢慢荡开。灶屋里传来母亲炒米子的脆响,混着铁铲与铁锅的叮当声,那是年节特有的婉转韵律。
腊月二十九的集市比春汛还热闹。青石板上挤满了挑箩筐的乡邻,背篓碰着背篓,笑谈叠着吆喝。爷爷在纸铺店子前细细摩挲着各色棉纸,最后总要选那些泛着米浆黄的熟宣。“这纸透光不刺眼”,他说这话的时候,眼睛眯成了一条缝,仿佛已经看见灯影流转的模样。
大年三十的午后,堂屋成了一间走马灯的作坊。竹篾在爷爷手中忽然有了灵性,曲成浑圆的灯架像柳条般柔顺。熬好的糨糊带着麦香,母亲裁纸时剪刀游走,如一条燕尾游刃有余。我负责递浆糊刷子,看素白的棉纸渐渐染上赭石与花青,山水在灯面上次第晕开。樵夫背着薪火过石桥,渔翁垂钓在芦花岸边,牧童横笛在牛背上。这些故事要等到正月十五才会活泛过来。
最神奇的还是那顶八角灯。当爷爷将竹条弯成八面玲珑的骨架,母亲便取出珍藏的蝉翼纱。薄如晨雾的纱面上,她用鼠须笔勾出了八仙过海的图案。铁拐李的葫芦口飘出祥云,何仙姑的荷花瓣上凝着露珠,蓝采和的竹篮里盛满了星辰。这样的精工细活,往往要做到守岁的爆竹炸响时才能收尾。
元宵夜,火塘里的松柴哔哔剥剥作响。爷爷将走马灯悬在堂屋正梁,灯芯是特制的羊油烛,燃起来没有黑烟。当烛火腾起,整个屋子忽然化作流动的画卷。灯罩缓缓旋转,投在土墙上的光影便活了过来。樵夫的柴担跟着步子晃悠,渔翁的钓线在月光下银亮,八仙的衣袂被风吹得猎猎作响。
我常看得入神,直到脖颈发酸才停了下来。灯影漫过墙角的农具,爬上了门框的春联,最后溜进了天井,和月光一起嬉戏着。爷爷说这是“借光阴”,让年节的光景在墙上多留些时辰。母亲端来酒酿汤圆,瓷勺碰碗的脆响惊醒了墙上的神仙,他们又匆匆赶路去了。
最难忘的是那年的雪夜。鹅毛似的雪片扑簌簌落着,走马灯在堂屋里转得格外欢快。灯影投在雪地上,竟映出满院游动的光斑,像银河碎在了人间。我追着吕洞宾的剑影跑到天井,抬头望见灯罩里的烛火把雪花染成了金箔,纷纷扬扬落进了滚烫的米酒碗里。
正月十六拆灯时总是不舍。爷爷把竹架收进阁楼,把棉纸画卷仔细卷好,来年还要添加新的故事。蝉翼纱的八仙图,却永远留在了那年的灯罩里。搬新家时,瓦楞纸箱浸了雨水,打开时只见淡青的霉斑爬满了纱面,仙人的踪迹都化作了一片春雾。
那年回到故乡,在老屋阁楼上发现了半截竹篾。虫蛀的孔洞像一圈圈年轮,轻轻一吹,扬起了四十年前的糨糊香味。窗外的太阳能路灯,明晃晃地照着水泥路,却再没有会走动的影子在墙上说古。唯有记忆里的那盏走马灯,仍在旧时光里不倦地转着,让八仙的故事永远走在正月十五的路上。
灯影里的牧童最是顽皮。某年,母亲在灯面上添了一只柳笛,元宵的夜烛火一亮,那笛声竟似透过棉纸传来。隔壁五婶抱着小孙子来看灯,孩子伸出藕节似的手指去够墙上的光影,指尖刚触到牛角,整个牧童便化作了流萤四散。老屋里霎时漾开层层笑浪,震得房梁上的腊肉微微摇晃,油星子落进灯罩,溅起了一朵橙黄的火花。
正月里走亲戚的乡邻,总要在我家堂屋驻足歇脚。六叔公拄着枣木拐杖,指着转动的灯罩念叨:“汉钟离的芭蕉扇该再往右偏半寸,当年我爹糊灯时......”话没说完,就被端糖茶的母亲打断,老人便讪讪地笑,缺了门牙的嘴漏着风,吹得花白胡子一翘一翘地颤动。女人们围着八仙灯数裙裾上的褶子,比较谁家的闺女绣的并蒂莲更活泛,说着说着声音就浸入了米酒,软软地化在暖烘烘的灯影里。
阁楼的樟木箱底压着一本泛黄的画谱,那是爷爷年轻时用三斗米换的。惊蛰过后的雨天,他会戴着铜框老花镜临摹,松烟墨在宣纸上洇出了毛茸茸的细边。我伏在八仙桌旁,画歪脖子柳树,笔尖总不听话,把树干扭成了麻花样。爷爷也不恼,蘸着清水在桌面上勾了一个月牙:“你看这走马灯转起来,笔直的竹篾不也成了圆么?”水痕渐渐干涸时,我忽然明白灯架上那些曲直相生的道理。
最热闹的要数舞龙灯那夜。村里的青壮年扛着竹龙游到晒谷场,龙须上拴的铜铃哗啦啦响成一片。我家的走马灯被请去镇在神案中央,烛火映着龙身上的鳞片,金红的光便顺着龙脊流淌。当鼓点密成雨脚,整条龙仿佛从灯面上腾空而起,龙爪掠过韩湘子的玉箫,龙尾扫过曹国舅的笏板,神仙与凡俗在光影中浑然交融。散场时,族长往灯架上系了一段红绸,说这是“请仙气”,来年插秧能少遭虫害。
在清明前的梅雨季,老屋的墙角会泛起青苔。母亲把受潮的灯纸铺在灶台烘烤,水汽蒸腾间,画中的渔舟竟像漂在云雾里一般。我缠着问船上是否真有鱼,母亲便用锅灰在纸背添了几道弧线:“等晒干了,鱼儿自会游出来。”午后的阳光穿过天井,未完工的灯罩悬在廊下旋转,那些未着墨迹的留白处,便落满了游动的光斑,恍如银河漏下的星子。
中元节鬼门开时,走马灯要换成素白的罩子。爷爷用竹篾扎了一朵倒垂的莲花,母亲以清水调墨描摹往生咒文。盂兰盆会的夜晚,河灯顺河而下,我家的白莲灯则在堂屋幽幽转动,咒文投在墙上像浮动的经幡。守夜时,听见梁间有窸窸窣窣的响动,母亲说是先祖回来看灯了,我便盯着那些游移的光影,直到它们在晨光中淡成了青烟。
及至离家求学,行李箱里塞着母亲赶制的绢纱灯罩。她在纱面上绣了一列火车,轨道是用金线勾的连绵山峦。在异乡的冬夜,当台灯照亮这面小小的走马灯,墙上的光影列车便会轰隆隆驶过,车尾飘着巴东的云,转动着巴东的山,车窗里晃着老屋的檐角。有一次室友惊呼:“你的火车灯会变道!”原来是他读书反光投在墙面,与灯影铁轨恰好连成了一个岔路口。
那年携子回乡,在老屋基址新建的文化广场上,竟邂逅了电子走马灯。LED屏幕上的八仙踩着七彩祥云循环往复,机械转轴声盖住了早年的竹篾轻响。小儿指着蓝采和篮子里不断增殖的元宝直拍手,我却怀念起蝉翼纱上那几颗永远数不清的星星。夜深人静时,用手机照亮阁楼残存的半截竹篾,四十年前的灯影忽然在水泥墙上复活,仍是那个追着吕洞宾剑光奔跑的雪夜,只是这回,我的影子也成了走马灯中故事的一部分。
瓦楞间漏下的月光静静流淌,恍惚又见爷爷在糊着新的灯罩。他总说走马灯最要紧的是“留气口”,纸蒙太严了,就没有生气,故事就转不动了。如今那些透气孔里钻出的,是陈年的米浆香,是未说完的传说,是旧时光里轻轻呵出的一口气,在新时代的玻璃幕墙上,晕开了一朵温柔的雾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