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巴山异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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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03/2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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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第二故乡

第一次看见贡水河,是在三十五年前,是在一个仲夏的烟雨里。我拖着行李箱站在贡水大桥桥头,看对岸层层叠叠的黛瓦在雨帘中浮沉,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发亮,像一条蜿蜒的银链穿进雾中。河面漂着细碎的桃花瓣,打着旋儿往东去,却在莲花桥下忽然拐了一个弯,将整个宣恩城揽进了臂弯里。那时我还不知道,这条河会用三十五年的光阴,在我生命里绣出了另一重故乡的经纬。

文澜桥的斗拱下总坐着几位纳鞋垫的老妇人。她们的银簪插在发髻间,针线在五彩丝线里穿梭,像在编织一生的彩虹。老木匠张师傅告诉我,这座廊桥的榫卯都是照着土家吊脚楼的古法做的,“当年搭桥时,河水涨了三回,木头漂走了五根”,他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比划,“你看这些雕花的雀替,全寨子三十六个木匠刻了整整三个夏天呢”。说话间,桥头茶馆的蓝牙音箱里飘出南戏的唱腔,混着捶打糍粑的咚咚声,在廊柱间织成了细密的网。

据说,桥西头曾经有一家百年铁匠铺,炉火昼夜不熄。陈铁匠打制的船钉能扛住三十年河水的侵蚀,“贡水河的脾气急,得用冷锻法”。他抡锤时肌肉虬结如九子抱母银杏树根,铁砧上火星溅落在青石板的缝隙里,竟长出了几丛野薄荷。那年腊月,我见他给新造的摆渡船钉护板,铁锤落处,惊醒了桥洞下越冬的一群骨顶鸡。

去年深秋,我在桥头遇见张师傅带着孙子修补栏杆。七岁的小男孩握着刨子有模有样地推木花,刨花像金黄的柳叶飘落水面。老人用墨斗弹线时,河水正倒映着对岸钟楼的尖顶,惊起一群白鹭掠过二十四根廊柱。此刻忽然懂得,所谓风雨桥,原是让时光在此歇脚的驿站。

贡水河的性子是随着季节变化而变的。春日它裹着山桃花的胭脂色,夏日则变成翡翠,到了深秋又染上枫叶的酡红。最妙的是冬日的清晨,河面浮着薄雾,两岸吊脚楼的灯笼还没熄,倒影却在水中碎成了点点朱砂,恍若银河里坠落了星辰。

河街的早市比晨雾醒得更早。挑着竹篓的妇人踩着露水而来,新摘的枞菌还沾着松针,活鱼在木盆里甩尾,溅湿了卖葛粉的阿婆的蓝布围裙。我常蹲在吴老倌的竹器摊前,看他现编虾笼。“水急处用六角眼,缓滩要编八角格”,他粗糙的手指翻飞如梭,河风穿过竹篾的缝隙,哼着只有老河道才懂的歌谣。

每年端午,河道就成了沸腾的锦缎。去年龙舟赛,我挤在墨达楼前的石阶上,看二十四支龙舟如离弦之箭。鼓声震得岸边杨柳都在颤动,桡手们的号子惊起了水底的游鱼。忽然舟头跃起一个精壮汉子,凌空摘下悬挂在风雨桥下的粽子,人群爆发的欢呼,惊飞了歇在墨达楼檐角的白鸽。赛后,家家户户将艾草投入河中,碧绿的草叶载着祈福顺流而下,在拐弯处聚成转动的漩涡,仿佛河水在向群山还礼。

河岸的夜市是从暮色四合时醒来的,是从惹虹桥的薄雾里醒来的,是从墨龙桥的霓虹里醒来的。卖炕土豆的炉火最先亮起来,接着是烤糍粑的炭盆,最后整条河道都被灯笼染成琥珀色。我常去桥墩旁的豆花摊,老板娘舀豆花时总要问:“您吃了味道咋样?”竹椅上的食客们就着月光下酒,就着烤活鱼下酒,谈笑声惊动了水中的月亮。有个卖唱的老瞎子,总在亥时拄着竹杖沿河岸走,三弦琴的调子时而被龙游贡水的汽笛声打断,倒像河水在给他伴奏。

最难忘的是那个中元节的夜晚。纸船载着荷花灯漂满河面,放灯的老人们用土话念着悼词,声调起伏如一条条波浪。突然下起细雨,灯火在雨丝中晕染成朦胧的光晕,整条河仿佛流动的星空。我站在文澜桥上,看见放灯的人群中混着几个穿校服的孩子,他们用作业纸折的小船居然也摇摇晃晃漂了好远。

去年中秋之夜,我在画舫上听土家妹子唱《六口茶》,唱《幺妹儿住在十三寨》。船过墨达楼和兴隆老街时,整座城忽然暗下来,俄顷,万千河灯顺流而下,烛火映着了放灯人虔诚的面庞。有个穿蓝印花布衫的小姑娘,蹲在石阶上轻轻推走莲花灯,那盏暖黄的光漂过文澜桥的倒影,竟比天上的银河还要璀璨。

城西的河湾处有一片野渡,芦苇长得比人还高。我常在此处遇见钓鱼的老周头,他的鱼篓里永远只有两三尾白条。“钓的是个趣儿,钓的是个闲,钓的是个情”,他眯眼望着浮漂,“你看这河水,春送桃花秋载月,比我们还会过日子”。说话间,对岸的吊脚楼升起炊烟,在暮色中与云霭缠绵。有时他会说起年轻时放排的故事,“那时候河水比现在野比现在急,木排过龙门滩时,梢公的号子能喊碎崖壁上的冰凌”。

渡口旁有一座废弃的水车磨坊,石槽里长满了青苔。去年春天,我撞见几个美院学生在写生,他们的画板上,颓圮的磨坊与抽芽的老柳构成奇妙的对话。领队的教授指着水车残骸说:“这些磨损的榫头,比任何史书都记得真切”。

前日雨后,我又踱到老渡口。河水涨了半篙,却见老周头在教孙子撒网。孩子用力过猛摔进浅滩,祖孙俩的笑声惊飞了芦苇丛中的翠鸟。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,一直伸到河中央,仿佛要挽住那弯了千百年的水脉。

河岸菜畦里的老人最懂时令。二月栽藠头要选河水刚泛青的日子,霜降后的萝卜格外脆甜。卖腌菜的杨婶总说:“用贡水河漂洗的雪里蕻,能留住山雾的清气”。她的陶坛沿河摆开,揭开荷叶封口时,咸香惊动了觅食的斑鸠。

腊月里,家家户户在河边晾晒香肠。穿红袄的孩童举着竹竿驱赶麻雀,主妇们比较着各家肠衣的透亮度。周木匠独创的“水上熏炉”最是巧妙,他将柏树枝悬在船头,借水汽调和烟火气,熏出的腊肉带着淡淡的蓝雾色,切开来能看见月光般的油花。

正月十五的夜晚,老船工会把闲置半冬的船拖上岸,用桐油混合河泥补缝。火光映着他们古铜色的脸庞,修船号子与远处舞龙队的锣鼓此起彼伏。补好的船底朝天地晾在河滩上,像一弯弯黑色的新月。

贡水河最懂得抚慰人心的褶皱。那些在石板路上颠沛流离的魂魄,那些被岁月磨出毛边的期许,总能在水波摇荡中找到安放的角落。

某中学的朱漆围墙外有一片野槐林,晨读的孩子们常把英语单词卡挂在枝桠上。我尤记得那个总穿褪色校服的男孩,每天黎明即至,对着河水练习普通话。“花——huā,河——hé”,他把每个音节都咬得郑重精准,仿佛在向河流供奉最珍贵的贡品。去年深秋路过,竟听见他在给游客当志愿讲解员,清亮的嗓音穿过文澜桥的飞檐,惊落了老银杏的第一片金叶。

高考放榜那日,河滩上总会飘起星星点点的火光。应届毕业生将写满心事的纸船点燃,看灰烬随波漂远。前年夏夜,我遇见一个戴眼镜的姑娘跪在浅滩上叠纸鹤,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瘦很长。“奶奶说,贡水河通着忘川”,她将纸鹤轻轻推入水中,“我想让它们告诉爷爷,我考上武大了”。那些白影掠过倒映的星河,竟比真正的鹤群更显轻盈。

白事人家的送葬队伍必沿河行走,正如土家人迎亲的队伍沿河而过,他们将生死看得如此豁达淡定。八仙桌抬着黑漆棺材缓缓移动时,船工会将桨板倒插入水,让铁器与岩石碰撞出清越的鸣响,这是百年相传的送魂礼。去年腊月送走百岁老人田太婆,她的曾孙们提着莲花灯走在最前头,灯罩上还贴着稚嫩的剪纸。纸钱飘落处,越冬的麻鸭突然齐刷刷扎进水中,再浮起时喙间衔着未燃尽的锡箔,恍若是冥河摆渡人的金舟。

最动人的是那些不成文的约定。盲人按摩师老秦每月初七必到河边拉二胡,他的《二泉映月》能引得洗衣的妇人停下棒槌,能让掘地的汉子停下锄头。卖麦芽糖的跛脚老汉总在霜降日往河里撒糯米,说是喂那些无主的水鬼。就连流浪的黄狗都知晓规矩,从不在祭灶节前后吠叫,生怕惊扰了顺河而下的灶君车马。

雨季涨水时,常有老人在渡口烧黄表纸。他们用树枝在泥地上画奇怪的符号,说是给河伯捎去的家书。我曾见九十岁的田阿公颤巍巍写下“稻三斗,粟两升”,浑浊的老泪砸在字符上,晕开陈年的歉疚。“五八年饿怕了啊”,他摩挲着岸边的拴船石,“那时候偷偷往河里倒过半碗米,该还的。”

而今河岸新修了观景栈道,穿民族服饰的少女们举着自拍杆嬉笑而过。但在某个不经意的转角,你仍会撞见握罗盘的风水先生,他正对着回水湾调整镜心亭的方位;或是遇见抄写地藏经的拜佛人,她将经文系在芦苇杆上,任其随漩涡流转。穿城而过的河水默默收纳着这些古老的信物,如同母亲收起孩子褪掉乳牙的陶罐。

贡水河的清晨总裹着诗意的湿漉。天还未亮透,河畔的洗衣妇人便陆续到来。她们蹲在青石板上,木槌击打衣物的声响清脆如磬,惊醒了睡莲的梦。老辈人说,这石板是乾隆年间从后山运来的,经年累月的捶打,石面上竟凹出几道月牙形的痕迹,像是河水偷偷留下的吻印。我常看见阿珍婶一边浣衣一边教小孙女唱童谣:“贡水弯弯十八滩,滩滩都有金银船……”稚嫩的童声荡开涟漪,惊得早起的翠鸟倏地掠过水面,迅疾叼走了一尾银鳞。

夏日的午后,河滩成了孩童的乐园。他们光着脚丫在浅滩追逐,翻起鹅卵石捉螃蟹,笑声惊散了慵懒的云影。去年盛夏,我遇见一个戴草帽的老翁在柳荫下摆弄鱼鹰。那些黑羽的精灵立在船舷,忽然齐齐扎入水中,再浮起时喉囊鼓胀如一个锦囊。老翁用竹篙轻点水面,鱼鹰便乖巧地吐出银白的收获,他顺手抛两条小鱼作奖赏,动作里带着古老的默契。

上游三里处的双龙渡,有间临河的吊脚茶楼。掌柜的是一位白发老妪,她煮茶用的水必是每日五更汲取的中流活水。茶案上常年摆着青花瓷坛,装着自制的木姜子蜜饯。每逢谷雨新茶上市,茶楼便悬起杏黄旗,茶客们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梯登楼,看河水在紫砂壶口蒸腾成云雾。

去年清明,我在此偶遇返乡祭祖的台胞周先生。他摩挲着龟裂的窗棂,说起儿时在渡口等父亲船归的往事。“那会儿运茶叶的帆船吃水线压得低,船头插的旗子被河风扯得笔直”,他指着对岸的竹林,“现在改走陆路了,倒是这茶香还和六十年前一样清冽”。暮色渐浓时,老茶客们拉起二胡,弦音混着茶烟漫过雕花窗,在河面与归舟的橹声相互缠绕着。

深冬的贡水河别有一番肃穆。大雪初霁的夜晚,河道宛如一条墨玉,倒映着吊脚楼的轮廓,仿佛一幅未干的水墨长卷。二十多年前的元宵节前夜,我见守河的吴老头在冰面上凿洞下网,马灯的光晕染得冰层泛出幽蓝。他说起三十年前救落水孩童的往事:“那娃娃的棉袄鼓成气球,漂在回水湾直打转”,在烟袋火星的明灭间,往事在呵出的白气里复活又消散。

惊蛰那日,我被隆隆声惊醒。推窗望去,上游开闸放水,冰凌顺流而下,碰撞声如编钟齐鸣。晨光中,断裂的冰面折射出七彩光晕,老船工们敲着铜盆沿河奔走,喊着祖传的破冰号子。碎冰裹挟着去冬的残叶,浩浩荡荡奔赴春天的约会。

河岸的照相馆橱窗里,封存着时光的切片。泛黄的相片上,穿中山装的青年在渡口挥手,扎麻花辫的姑娘在文澜桥畔巧笑,而今他们的孙辈仍在同样的位置留影。去年毕业季,我在散步时帮中学生拍纪念照,他们特意换上旅拍馆里的土家织锦盛装,银饰在夕阳下晃成流动的星河。快门按下的一刹那,有白鹭闯入镜头,翅膀划开的水纹成了最天然的相框。

腊月廿三祭灶日,我随民俗学者沿河采风。老祭司将供品摆上乌篷船,摇橹至河心时点燃柏枝,烟柱笔直升入苍穹。他吟诵的古调苍凉而悠远,两岸人家闻声皆熄灶停炊,整条河陷入了庄严的静默。那一刻忽然懂得,这条河原是贯通古今的脐带。

昨夜春雨骤至,我在灯下整理七年积攒的河景照片。檐角雨滴坠入砚台,晕开了刚写就的诗行:“客履苔痕浅,乡河水印深”。恍惚听见文澜桥的铜铃在风中清响,应和着千里之外潺潺的水声。

今晨雨歇,河面漂来几瓣早樱,想是上游双龙湖的花信子。卖花阿婆在桥头摆出新采的野兰,根须还缠着河泥。我买下一束插入粗陶瓶,清水渐渐漫过那些盘曲的根茎,原来异乡与故土的距离,不过是一捧贡水河的清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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