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老家巴东的乡下,面蒿饭是大自然对人类的一大馈赠。在物质匮乏的年代,乡亲们能吃上一碗面蒿饭,是一种难得的奢侈和享受,他们说比吃龙肉还香。面蒿饭并不是传统意义上清明前后的社饭,它的主料并非制作社饭的青蒿或艾蒿,而是一种叫面蒿的植物,它没有青蒿的苦味和涩味,相反却有一种浓浓的清香。
清明前后的雨总是细细密密的,像一张温柔的网,笼罩着鄂西南的大川山野。在这样的时节,面蒿便悄悄地从田埂边、溪沟角、山坡上冒出头来。嫩绿的面蒿叶子上沾着细密的水珠,在雨后的阳光下泛着莹莹的光。母亲常说,这时候的面蒿最是鲜嫩,做出来的面蒿饭也最浓香。
儿时的记忆里,总少不了和母亲一起采摘面蒿的情景。挎着竹篮,踩着湿润的田埂,母亲教我辨认面蒿,叶子呈锯齿状,背面泛着银白,轻轻揉搓会有淡淡的醇香。我常常分不清面蒿和野草,采了一大把杂草兴冲冲地跑去给母亲看,她总是笑着摇摇头,耐心地教我重新辨认。竹篮渐渐装满,面蒿的清香在潮湿的空气中愈发浓郁,那是春天特有的味道。
回到家,母亲会将面蒿仔细择净,用清水反复淘洗。我蹲在一旁,看着碧绿的面蒿在清水中起起落落,水面上浮着细小的气泡,映着厨房窗外的天光,像一颗颗小小的珍珠。母亲将洗净的面蒿切碎,翠绿的碎末堆在案板上,散发着清新的气息。
灶屋里,大铁锅已经烧热。母亲先将腊肉丁和腊肠片煸炒,油脂的香气瞬间在厨房里弥漫开来。我踮着脚尖,看着金黄的腊肉丁在锅里滋滋作响,腊肠片渐渐卷曲,泛着诱人的油光。接着是葱花爆香,再加入青菜末翻炒,最后倒入切碎的面蒿。翠绿的面蒿在热油中翻腾,与金黄的腊肉、粉红的腊肠交相辉映,煞是好看。
大米、玉米面和醡辣子早已按比例调好,母亲将炒好的配料倒入其中,加入适量的水,搅拌均匀。我总喜欢抢着做这件事,看着白色的米粒和金黄的面粉渐渐染上菜料的颜色,闻着各种香气在盆中交融交汇,心里便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满足。
上锅蒸制是最考验火候的环节。母亲总是守在灶前,不时揭开木甑的篾盖进行查看。篾盖呈圆锥体,像木甑戴的一个斗笠。蒸汽腾腾而起,带着面蒿饭特有的香气,在厨房里缭绕氤氲。我常常等不及,一遍遍地问:“好了吗?”母亲总是笑着说:“再等等,要让香气完全进去。”
终于,面蒿饭出锅了。揭开木甑篾盖的那一瞬间,热气裹挟着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。米饭晶莹剔透,点缀着翠绿的面蒿、金黄的腊肉、粉红的腊肠,还有星星点点的葱花和青菜末。母亲会淋上一勺自家磨的芝麻酱,再撒上香菜韭菜末。我迫不及待地盛上一碗,顾不得烫就往嘴里送。面蒿的清香、腊味的醇香、芝麻酱的浓香在口中交织,那是任何山珍海味都无法比拟的美味。
记得有一年,我大病一场,什么都吃不下,什么都不想喝,医生甚至下了最后通牒。母亲特意做了面蒿饭,端着碗坐在床边,一匙一勺地喂我。在烧得迷迷糊糊间,我只记得面蒿饭的香气,还有母亲温柔的目光。说来也怪,吃了面蒿饭,高烧竟然慢慢退了。母亲说,面蒿清热解毒,是老天爷赐给山里人的良药。
后来我离家求学,每到春天,总会想起母亲做的面蒿饭。城里的餐馆也有卖面蒿饭的,但总觉得少了一些什么,吃不出家里面蒿饭的特有味道。有一次,我特意在清明假期回家,母亲惊喜地发现我还记得面蒿饭的做法。我们像从前一样,挎着竹篮去采面蒿,在厨房里忙活。看着母亲鬓角的白发,我突然明白,面蒿饭里不仅有春天的味道,更有母亲的味道,还有家的味道。
那年春天,母亲因病住院。我守在病床前,看着她消瘦的面容,心里一阵阵发酸。一天,母亲突然说想吃面蒿饭。我连忙回家,凭着记忆做了起来。采面蒿、切菜、炒料、蒸制,每一个步骤都小心翼翼,生怕做不好。当我端着热气腾腾的面蒿饭走进病房时,母亲的眼睛亮了起来。她慢慢吃着,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:“味道对了,就是这个味道。”我的眼眶一下子湿润了。
如今,每到面蒿生长的季节,我总会做上一锅面蒿饭。厨房里蒸汽升腾,香气四溢,仿佛又回到了儿时的旧时光。面蒿饭的香气里,有鄂西南山野的春意,有母亲温暖的笑容,有割舍不断的乡愁。这简单的一碗饭,承载着太多太多的记忆与情感。
窗外的雨还在下,面蒿在春雨中恣意生长。我知道,当第一缕春风吹过山野,当第一场春雨滋润大地,面蒿就会如约而至,带来春天的讯息,也带来记忆深处最温暖的味道。这味道,将永远留在我的生命里,成为最珍贵最难得的乡愁。
记得小时候,村里有个老奶奶,每年春天都会做很多面蒿饭,分给村里的孩子们吃。她的面蒿饭里总是多放一些腊肉丁,吃起来特别香。我们一群孩子常常围在她的家门口,眼巴巴地等着。老奶奶总是笑眯眯地给我们每人盛上一碗,看着我们狼吞虎咽的样子,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花。后来老奶奶走了,但那碗加了腊肉丁的面蒿饭的味道,却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里。
面蒿饭不仅是我们家的美味,更是连接乡情的纽带。每逢清明时节,村里的人都会互相赠送自家做的面蒿饭。母亲总会多做几份,让我给邻居们送去。张婶家的面蒿饭喜欢放辣椒,李叔家的则偏爱多加玉米面,每家都有自己的独门秘方。这一碗碗面蒿饭里,饱含着浓浓的乡音乡情。
如今,我也开始教自己的孩子做面蒿饭。看着他笨拙地择面蒿、切腊肉,我仿佛看到了当年小时候的自己。蒸汽升腾间,我轻声讲述着关于面蒿饭的故事,讲述着鄂西南的山野,讲述着母亲的厨房,讲述着那些温暖的记忆。孩子似懂非懂地点着头,但我知道,这份乡愁的种子已经悄悄种下,终有一天会在他的心里生根发芽。
面蒿饭的香气依旧在春天里飘荡,像一首永不完结的乡愁诗,在时光的长河里轻轻吟唱。这碗承载着记忆与情感的饭食,将一代代传承下去,成为我们永远的乡愁印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