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巴山异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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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03/27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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村里的算盘精

小时候,村里有个算盘精姓张,名德贵,是我们村里唯一的会计。他生得矮小,背微驼,眼睛却贼亮,活像两颗算盘珠子镶嵌在眼眶里。我常见他坐在大队部门口,膝上搁着一个乌木算盘,手指翻飞,珠子啪啦啪啦作响,仿佛在演奏什么玄妙的乐曲。

张会计的算盘功夫是祖传的。据说他父亲当年在县城钱庄当差,打得一手好算盘,连东洋人见了都啧啧称奇。这手艺传到张会计手里,更是出神入化。村里人说他能一边和人说话,一边算账,竟分毫不差;又说他夜里不用点灯,单凭手指摸算珠,也能算出结果来。这些话自然有些夸张,有些神乎其神,但他的确能在旁人连数字都未听清时,就报出得数,而且从未错过。

大队部的账目经他手,向来清清楚楚。哪家交了多少粮,记了多少工分,分了多少布票,都在他那本蓝皮账簿上记得分明。账簿的边角磨得发白,却无一处涂改。我曾见邻村会计来对账,那人算了半日,额头冒汗,张会计只把算盘一推,说:“你少算了三毛六分。”那人重算一遍,果然如此,当下满脸通红,羞愧不已。

张会计的算盘从不离身。那是一个老物件,乌木框子磨得油亮,珠子是牛角的,用得久了,中间凹了进去,显出岁月的痕迹。他没事就掏出来拨弄几下,像是在和它说话。村里孩子顽皮,有次偷了他的算盘藏在草垛里,他竟像丢了魂似的,在村里转了三圈,最后在草垛前蹲下,侧耳听了听,伸手就把算盘掏了出来。后来他说,是听见算盘珠子在哭。

那年月,粮食金贵。每到分粮时节,大队部门前就排起了长队。张会计坐在桌前,算盘一摆,账簿一摊,挨个叫名字。轮到赵寡妇时,他总要盯着账簿多看几眼。赵寡妇男人早逝,带着三个孩子,日子艰难。张会计的算盘珠子这时就响得格外慢,末了总要多给她算上几斤。队长问起,他便说:“今年雨水好,亩产多了些。”其实谁不知道,那多出来的,是他自己的口粮。

记得有一年夏天来得特别旱,地里的玉米叶子都卷了边。赵寡妇家的小儿子得了热病,躺在炕上说胡话。赤脚医生说要用绿豆汤解毒,可那年月谁家存得住绿豆?张会计知道了,夜里揣着个小布袋来到赵家。布袋里是半升绿豆,粒粒饱满。“去年队里多分的,一直没舍得吃。”他说这话时,眼睛盯着鞋尖。赵寡妇要推辞,他已经转身走了,背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瘦小。第二天分粮,张会计家的秤杆明显地就低了下去。

村里有个叫刘三的懒汉,整日游手好闲,到分粮时就耍赖,说自己工分记少了。张会计也不恼,把账簿摊开,手指点着一行行数字:“正月十二,你没出工;二月十八,你装病;四月里你又……”刘三听得额头冒汗,讪讪地走了。过后张会计却从自家粮袋里舀出半瓢玉米,叫孩子给刘三家送去。他女人埋怨,他就说:“算盘是死的,人是活的。”

七六年冬天特别冷。张会计的老寒腿犯了,走路一瘸一拐的,可还是天天到大队部算账。那天雪下得正紧,他趴在桌上对账,忽然栽倒了。人们把他抬回家,赤脚医生来看,说是劳累过度。他躺在炕上,还惦记着账目没结清,叫人把算盘拿来,手指在被子上虚拨着。他女人在灶间熬药,听见算盘珠子响,进来一看,他手里空空,却真有珠子碰撞的声音。

最难忘的是他临走前那个傍晚。夕阳透过窗纸,在土炕上洒下一片斑驳。张会计突然清醒过来,要人扶他坐起,把算盘摆在膝上。他的手指已经不听使唤了,却还坚持要再打一遍去年的总账。珠子一颗颗挪动,声音越来越轻,到最后几乎听不见了。打完最后一笔,他长舒了一口气,嘴角露出笑意:“账平了。”当晚他就走了,安静得像一粒归位的算盘珠。

张会计走的那天,雪停了。村里人都来送他。棺材下葬时,他的女人把那把乌木算盘放在他手边,说:“跟了你一辈子,让它陪着你吧。”土一锹锹填下去,忽然有人听见底下传来清脆的算盘声,像是谁在飞快地拨弄。大家都愣住了,只有他的女人却笑了:“是德贵在算账呢。”

后来大队部来了新会计,用的是钢笔和计算器。那把乌木算盘的故事,渐渐没人提起了。只是每到夜深人静时,村里老人还说能听见隐约的算盘声,从坟地方向传来,清脆,利落,像在计算着什么。年轻人听了笑他们迷信,可我知道,那声音是真的。因为去年清明,我去给张会计上坟,蹲在碑前烧纸时,分明听见耳边“啪”的一声,像是一颗算盘珠子,轻轻地归了位。

如今村里通了电,家家都有了计算器,谁还用算盘呢?只有村小学的库房里,还丢着几把积灰的算盘。孩子们拿它们当玩具,或者拆了珠子串项链。他们不知道,这些木头框子和珠子,曾经是一个人的命。

前些日子回到老家,看见村委会新装了电脑,液晶屏幕上跳动着各种数字表格。年轻的村会计手指在键盘上飞舞,一分钟能算过去张会计半天的账。我站在窗外看了会儿,突然想起张会计打算盘时的样子,他总要先把算盘倒过来晃一晃,让所有珠子归位,然后才郑重其事地开始计算。现在的数字来得太快,快得让人来不及思考其中的分量。

张会计的坟头草青了又黄,黄了又青。他那本蓝皮账簿,听说被他女人用来剪鞋样了。有时候我想,要是他能活到现在,看见电脑上的电子表格,不知会作何感想。大概还是会摇头,掏出他那把油光水滑的乌木算盘,噼里啪啦地打一遍,然后说:“机器算得快,可没有算盘打得明白。”

算盘精不在了,可村里那些数字的记忆还在。谁家欠谁家三升米,哪年工分少记了半分,老人们说起来,依旧有鼻子有眼。这些数字经过张会计的手,仿佛就有了生命,在岁月里生根发芽。现在的人用手机计算一切,却再难记得上周花了多少钱。张会计那把算盘打出来的数字,反倒比电脑里的更长久。

去年修村志,村干部去查老账本。在过去大队部的铁柜底下,翻出一本1965年的账簿。纸已发黄,数字却依然清晰。翻到最后一页,空白处有一行小字:“今日多记赵寡妇工分两分。德贵。”字迹工整,像是郑重其事记下的一笔账。村干部把这页拍了照,拿给村里老人看。80岁的赵奶奶摸着照片,眼泪就下来了。她说:“两分工,换了半斤白面,我给孩子蒸了馒头。”

张会计的算盘打得精,可终究没算准自己的命。他死时刚过五十,账本上的数字整整齐齐,自家的米缸却见了底。现在想想,他那把算盘打出来的,哪里是数字,分明是一个人的良心。

前几天遇见赵奶奶的孙子,如今在城里当会计师。他说办公室里挂着一个乌木算盘,是从古董市场淘来的。“现在都用电脑了,挂这个就是图个吉利。”年轻人笑着说。我看了看那算盘,珠子崭新,泛着生涩的光。不知怎的,突然想起张会计那把磨得发亮的旧算盘,想起他佝偻着背,在煤油灯下对账的样子。那时的算盘珠子声,能够响彻整个村庄的夜晚。

清明雨里,我蹲在张会计坟前烧纸。火光中,恍惚又看见他坐在大队部门口,手指在算盘上飞舞,珠子清脆地响着,像在数着人间的悲欢。纸灰飞扬,像是无数细小的算盘珠子,散在风里。远处传来村委会大喇叭的声音,正在播报今年的粮食补贴数字。那些电子合成的数字在空中飘荡,却再找不到一颗能接住它们的算盘珠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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