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里的漆树,向来是极好的。那树皮粗糙,呈灰褐色,枝干横斜,叶子又尖又长,边缘带着细小的锯齿。每逢春夏之交,树皮上便渗出一种乳白色的汁液,黏稠而光亮,这便是生漆了。割漆人便在这时节上山,腰间别着漆刀,手里提着漆桶,踏着晨露,钻入密林深处。
我们村里有一个老割漆人,姓陈,名字已无人记得,大家都唤他“老漆叔”。老漆叔约莫六十出头,背已微驼,脸上皱纹纵横,像是被漆刀刻出来的一般。他寡言少语,唯独对漆树话多,常对着那些老树喃喃自语,仿佛它们是他的老友密友。
老漆叔的独子阿明,却是一个不肖之子。那孩子自小厌烦山林,总想着往山外跑往城里跑。老漆叔每每提起他,不是摇头叹气,就是唉声叹气,脸上的皱纹更深更多更密了。“漆树是有灵性的,”老漆叔曾对我说,“你对它好,它便多出些汁水给你;你若伤它太重,它便枯死给你看。”
老漆叔割漆极有讲究。他先在树干上斜斜地划一道口子,不能太深,也不能太浅。太深则伤树,太浅则汁少。刀口下放一片薄薄的竹篾,那乳白的汁液便顺着竹篾缓缓流入挂在下面的漆桶里。他每日只割十来棵树,每棵树只割一刀,说是“让树也喘一口气”。
阿明二十岁那年,终于偷了老漆叔全部攒下的钱,跑到城里去了。老漆叔得知后,只是默默地坐在漆树下抽了一袋闷烟,脸上的表情比平时更加木然木讷。第二天,他照例上山割漆,只是他的背似乎更驼更弯了一些。
村里人都说阿明在城里发了财,穿西装打领带,还开着小汽车回来过一趟。那汽车在村口的泥路上扬起一片尘土,阿明从车里钻出来,皮鞋锃亮,与村里的土路极不相称极不协调。他给老漆叔带了两瓶好酒,一条好烟,还有一叠钞票。
老漆叔接过酒和烟,却将那叠钞票推了回去。“我在山里用不着这个。”他说。阿明脸上有些挂不住,讪讪地收了钱,当天下午便又开车走了。老漆叔站在门口,望着汽车扬起的尘土渐渐消散,然后转身进屋,将那两瓶酒和那条烟放在了柜子里,从此再没有动过。
我最后一次见老漆叔割漆,是在一个闷热的夏日清晨。那时他已七十有余,背驼得几乎成了直角,走路时漆桶在腰间晃荡,发出沉闷的声响。我跟在他的后面,看他选中一棵老漆树,用颤抖的手在树皮上摸索着,寻找下刀的位置。
他的手已经不太稳了,刀口划得歪歪斜斜。汁液流出来时,不如从前那般顺畅。老漆叔盯着那缓慢滴落的乳白色液体,忽然叹了一口气。“哎!这树也老了,”他说,“都老干了,出不了多少漆了。”
就在这时,村里有人跑来喊他,说阿明在城里出了事,被送进了医院。老漆叔听了,手中的漆刀“当啷”一声掉在地上。他弯腰去捡,却差点摔倒,我赶忙去扶住他。老漆叔去了城里,三天后回来了,一个人。村里人私下议论,说阿明欠了赌债,被人打伤了内脏,没救过来。老漆叔回来后,变得更加沉默寡言,只是每天仍坚持上山,哪怕已经割不动漆了。
一个秋天的傍晚,有人发现老漆叔靠在一棵老漆树下,已经没了气息。他的漆桶里只有小半桶漆,漆刀还握在手里,刀口上还沾着新鲜的树汁。那棵漆树被他割了太多刀,伤痕累累,汁液流了一地,像是树在流血。
村里人为老漆叔办了丧事。出殡那天,竟下起了小雨。雨水打在那口薄棺上,发出轻微的响声。棺材入土时,有人发现坟地边上不知何时长出了几棵小漆树苗,嫩绿的叶子在雨水中微微颤动。
阿明留下的那辆小汽车,一直停在老漆叔家的院子里,渐渐被灰尘和落叶覆盖。后来有个城里人来把它拖走了,说是为了抵债。老漆叔的房子也很快塌了,只剩下几堵残墙,墙上还挂着那个已经干裂的漆桶。
如今村里的年轻人大多去了城里,山上的漆树无人割取,愈发茂盛。偶尔有风吹过,树叶沙沙作响,仿佛在诉说着什么。那些曾被割过的老树上,刀痕早已愈合,只留下一道道凸起的疤痕,记录着曾经的故事和往事。
有时我想,老漆叔或许化作了山中的一棵漆树,依然沉默地站立在那里,等待着永远不会再来的割漆人。而那乳白色的汁液,便是他未流尽的泪。漆树依旧年年出漆,只是再无人去割了。树犹如此,人何以堪。
老漆叔走后第三年,村里来了一个年轻人,说是城里某大学的研究生,专程来研究传统割漆工艺的。这后生姓林,戴着一副黑框眼镜,皮肤白净,一看就知道是从没干过农活的城里人。
村长领着他挨家挨户打听,最后找到了我。我带着小林去了老漆叔的坟前,那几棵小漆树已经长到一人多高了。小林蹲下身,用手指轻轻抚摸着树干上细密的纹路,忽然“咦”了一声。“这树……”他推了推眼镜,“是被割过的。”
我凑近一看,果然在树干上发现了几道新鲜的刀痕,手法很生疏,划得歪歪扭扭的,有几处还割得太深,树皮都翻卷了起来。更奇怪的是,树下还放着一个破旧的搪瓷碗,碗底残留着一些已经干涸的漆汁。“这是谁……”小林的话还没说完,我们同时听见后山传来“咚”的一声闷响,像是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。
我们循声找去,在半山腰的一片漆树林里,看见一个穿着不合身西装的男人倒在地上,身边滚落着一个漆桶。那人的裤腿和袖口都沾满了泥浆和树汁,右手还紧紧握着一把锈迹斑斑的漆刀。原来是阿明。
我跑过去扶他起来,这才发现他瘦得吓人,西装空荡荡地挂在身上,像是套在一具骨架上。他的脸色蜡黄,嘴唇干裂,右手虎口处有一道新鲜的伤口,正渗着血。“我……我回来看看……”阿明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,“想试试……父亲的手艺……”
小林赶紧掏出矿泉水递给他。阿明贪婪地喝了大半瓶,水顺着嘴角流到西装领口上,洇出一片深色的痕迹。“在城里……输了太多……”他断断续续地说,“房子……车子……都没了……债主说……要我的命……”
他说着突然剧烈咳嗽起来,咳得整个人都在发抖。我这才注意到他的西装领口内侧,沾着一些暗红色的血迹。小林帮我把阿明背回了村里。他在我家躺了三天,时而清醒时而糊涂。有一次半夜,他突然坐起来大喊:“爹!这一刀要斜着划!”喊完又倒头睡去,留下我和小林面面相觑。
第四天清晨,阿明执意要上山。我们拗不过他,只好一左一右搀着他往林子里走。晨露打湿了我们的裤腿,阿明的皮鞋早就开胶了,每走一步都发出“吧嗒吧嗒”的响声。他带着我们来到一棵特别粗壮的漆树前,颤抖着伸出手抚摸树皮上那些已经愈合的旧伤疤。
“这是我爹……最得意的一棵树……”阿明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,他说,“……这棵树……懂得报恩……”阿明让我们帮他在树下挖了一个坑,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,里面包着的是老漆叔那把掉光了漆的木柄漆刀。他把漆刀放进坑里,又让我们填上土。
做完这些,他像是用尽了全部力气,靠着树干慢慢滑坐在地上。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在他的脸上,那些斑驳的光影让他憔悴的面容显得更加支离破碎。“我爹说过……”阿明仰头看着树冠,“漆树流血……是为了给人带来光亮……”他的声音越来越弱,最后变成了耳语般的呢喃:“可我……把光亮……都弄丢了……”
当天傍晚,阿明就咽了气。我们按照他的遗愿,把他葬在了老漆叔的坟旁。下葬那天,小林从老漆叔的房子里找到了那个干裂的漆桶,把它放在了父子俩的坟前。第二年春天,我路过那片坟地时,发现老漆和阿明的坟墓中间,又冒出了一棵新的漆树苗。而更让人惊讶的是,那几棵漆树的树干上,都结出了形状奇特的树瘤,远远看去,像极了一个驼背老人牵着一个瘦高青年的剪影。
小林回城前,把老漆叔和阿明的故事写进了他的论文。后来听说有个做传统工艺的老板看了很感动,在村里投资建了一个小型生漆作坊,雇了几个留守的老人割漆制漆。
如今作坊的墙上挂着老漆叔那把锈迹斑斑的漆刀,下面贴着一张发黄的照片,是村里人从阿明口袋里找到的。照片上,年轻的老漆叔正站在漆树下,手里举着刚割满的漆桶,对着镜头腼腆地笑着。阳光透过树叶,在他脸上投下了斑驳的光影。
作坊里的老人们说,每到下雨天,那把漆刀总会莫名其妙地渗出一些水珠,顺着锈迹缓缓流下,就像当年从漆树上流下的汁液一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