田科武先生作画,不用绢,不用笔,不用纸,亦不用颜料,只取砂石。砂石者,本是最卑微之物,不过就是石英砂、石头、树皮、笋壳、艾蒿秆等物,它们散见于山野,俯拾即是,人皆不屑一顾。然而经他之手,这些无生命的颗粒竟能排布成祖国的山川形胜,特别是成为鄂西的大好河山,它们层峦叠嶂,溪流飞瀑,无不栩栩如生。此般艺术,实在令人叹为观止。
我初识田科武先生,是缘于微信中的恩施州文旅业务工作群。他见我经常在恩施日报发表文章,便主动加了我的微信和我聊天。初见田科武的作品,是他发表在恩施日报上的一幅《峡谷飞瀑》砂石画作。那日他的画作与我同框,我也在此报上发表了一篇《暖心小火炉》的散文,我顿时被他的砂石画所吸引。画中清江蜿蜒,两岸青山对峙,晨雾如纱,笼罩江面。细看之下,那雾竟是极细的白砂撒就,疏密有致,浓淡相宜,仿佛真能随风流动。我凝视良久,竟觉有湿冷的雾气扑面而来,耳边似有橹声欸乃。田科武之艺,已非单纯摹写自然,而是将自然之魂魄摄入了砂石之中。
砂石画之难,在于材料之局限。砂石本是无情物,颜色不过黄白灰黑数种,颗粒粗细有别而已。田科武却能将这有限的材料运用得出神入化。画山,则用粗砺之石,棱角分明,显其险峻;绘水,则取细腻之砂,层层铺排,状其柔滑;至于云雾,更是妙用砂粒之轻重,或密或疏,或聚或散,竟能表现出流动之态。我曾问他何以能如此行云流水,他只笑不言,后来才说:“砂石自有语言,我只是听懂了它们的声音,转述于世人罢了。”
田科武作画,多在清晨。他常背负竹篓,独行于山野之间,寻觅合用适用的砂石。鄂西之地,地质奇特,砂石种类繁多。有从清江岸边取来的细砂,经年水流冲刷,圆润如玉;有从武陵山中采得的片岩,纹理天然,宛如云气;更有从峡谷深处收集的彩色砂粒,赤如朱砂,黑如点漆。他视这些砂石如珍宝,每每采集归来,必先清洗晾晒,然后分门别类,储于陶罐之中。他说:“沙石亦有灵性,如果不善待它们,它就不肯显露庐山真面目。”
看他作画,是一种奇特的体验。他不用笔,仅以手指撮砂,轻轻洒落于胶板之上。时而疾如骤雨,砂粒簌簌而下;时而缓如抽丝,一粒一粒精心安置。他的手指粗糙有力,却能做出最精细的动作。我曾见他用指甲挑起一粒几乎不可见的黑砂,置于山崖之上,顿成飞鸟一点,整幅画面便活了起来。他作画时神情专注,眉头紧锁,呼吸似乎都与砂石之落处相应和。有时他会突然停手,凝视画面良久,然后猛然拂去一角重来。问其原因,他说:“砂石告诉我,它们想换个位置。”
田科武最擅绘鄂西山水。鄂西之地,山势雄奇,峡谷幽深,溶洞密布,溪流纵横。寻常画家面对如此景致,往往束手无策,笔墨难以尽述。而田科武以砂石作画,反而得其神韵。他的《山水人家》,用赭石与黄砂铺就层层山峦,间以深灰表现阴影,竟能让人感受到秋阳的温暖与山风的清凉;《恩施大峡谷》则以大小不一的灰黑石片堆叠出峡谷奇观,幽深莫测,令人望而生畏;《一炷香》更是妙绝,无数尖细石柱耸立画面,光影交错,恍如身临其境。
然而田科武的砂石画,绝非简单的自然复制。他的作品中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灵性,仿佛祖国形胜和鄂西的山精水怪都藏匿于砂粒之间。看久了,会觉得那些山峦在呼吸,溪水在低语,云雾在游走。这或许与他独特的人生经历有关。田科武生于鹤峰农村,少时家贫,常随父亲上山砍柴割草,对一草一木、一石一砂都了如指掌。后来进城务工,历经沧桑,最终又回归乡土,将人生感悟倾注于砂石之中。他说:“砂石是大地之皮屑,承载着千万年的记忆。我不过是帮它们说出了想说的话。”
砂石画看似朴拙,实则暗藏玄机。田科武的作品,远观气势磅礴,近看则细节丰富。若用放大镜观察,会发现那些看似随意的砂粒排布,其实暗合自然之理。山石之纹理,草木之走向,水流之动态,无不精确入微。更奇妙的是,随着光线变化,砂石画会呈现出不同的面貌。晨光中,白砂会泛出银辉;夕阳下,赤砂则如火焰燃烧。我曾在一个雨日下午看他的《水巷》,潮湿的空气使砂粒微微反光,整幅画竟如笼罩在真正的烟雨之中,神奇至极。
田科武为人沉默寡言,唯有谈及砂石画时,眼中才会闪现光芒。他说:“世人皆追求永恒,以为只有金石才能长存。我却爱砂石之短暂。”确实,砂石画脆弱易损,一阵风过,就可能毁于一旦。即使固定完好,随着时间流逝,砂粒也会慢慢褪色、移位。但正是这种短暂,赋予了作品特殊的生命力。田科武从不给自己的画作加上防护玻璃,他说:“让它们呼吸,让它们变化,让它们最终归于尘土,这才是砂石应有的宿命。”
如今田科武已年过而立,依然每日与砂石为伴。他的双手因常年接触砂石而粗糙皲裂,但他的心却愈发细腻。他告诉我,每一粒砂都有其来历,有的来自清江某处河滩,有的采自某座无名山峰,有的甚至是暴风雨后从远方带来的礼物。他记得它们中的大多数,如同记得那些老友的容貌。作画时,他会根据砂石的性格来安排位置,活泼的砂粒用来表现流动的溪水,沉稳的石片则构成山岳的骨架。这种与材料的神交,在当代艺术中实属罕见。
看田科武作画久了,我渐渐明白,他的砂石画之所以动人,不仅在于技艺之精湛,更在于其中蕴含的哲学。砂石卑微却永恒,短暂却真实。它们不言不语,却见证了祖国形胜和鄂西山河的万千变化。田科武以手为媒,让砂石开口说话,讲述着这片土地的故事。在他的画前,我常想起清人郑板桥的题画诗:“咬定青山不放松,立根原在破岩中。”田科武的砂石画,不也正是扎根于鄂西大地的艺术吗?
艺术本无高低贵贱之分。油画固然辉煌,水墨固然清雅,而砂石之画,以其质朴无华,反而直指人心。田科武先生不求闻达,不慕名利,只愿做砂石的代言人。他的画作或许不会进入富丽堂皇的美术馆,但必定长存于鄂西的山水之间。因为,当风吹过真正的清江峡谷,扬起阵阵沙尘时,那景象与田科武画中的意境何其相似。艺术与自然,在此刻合而为一。
沙石终将归于沙石,而其蕴涵的美却一直永存。田科武的砂石画中,有一幅《武陵山水》,尤为令我魂牵梦萦。那夜我借宿在他山中的工作室,窗外雨打芭蕉,室内一盏孤灯。他从木柜深处取出这幅尚未完成的作品,轻轻摊开在粗木桌上。但见暗青色的石粉铺就的夜空中,细碎的白砂疏落有致地垂落,竟真似雨丝穿透夜幕。更妙的是,他在画的一角用几粒晶莹的石英砂点缀,灯光下微微闪烁,恰如远方村落未眠的灯火。
“这雨,下了二十年。”田科武忽然说道。他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白砂,仿佛在抚摸时光本身。“这些白砂是从清江上游一个叫鱼泉的地方取来的,那里有个岩洞,终年滴水,石壁上结满了这种细砂。”我凑近细看,发现那些石林、草木、浪花并非随意洒落,每一粒砂的位置都经过精心安排,疏密有致,仿佛真能听见山水的流淌声由远及近。
那夜我们谈到很晚。田科武说起他大学毕业后,做过编程工作,做过陶瓷生意,在工地上也干过活,每天与砂石水泥为伴。有个老工人告诉他,砂石也分阴阳,粗砂刚烈,细沙柔顺,混合时得讲究个中和之道。他在叔叔家做客,叔叔的砂石画《力量》和《家乡》让其震撼,一颗砂石画的梦在他心里慢慢发芽。一次张家界之旅,他有幸到砂石画创始人那里欣赏到画作,再一次震撼了他。后来他尝试作画,才发现这朴素的道理里藏着艺术的玄机。“你看这山,”他指着画中一处峰峦,“用的是我从绝壁上凿下来的青石,棱角分明;而云雾用的是溪边最细的流砂,两者相遇处,刚柔相济,自然就有了气韵。”
次日清晨,雨歇云散。田科武带我上山采集作画用的材料。他行走在湿滑的山路上,步履稳健得如一飞人。在一处向阳的坡地,他忽然蹲下,从枯叶堆里捧起一把淡红色的细砂。“这是最好的朝霞色,”他欣喜地说,“只有在这个季节,这个位置,阳光透过那片枫树林,地上的砂石才会染上这种颜色。”我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将红砂装入随身携带的竹筒,那专注的神情,仿佛不是在收集砂石,而是在收集时光的碎片。
午后,我们来到清江边一处僻静的河滩。田科武脱了鞋袜,赤脚走进浅水处,弯着腰在河底摸索。不一会儿,他举起一块黝黑的扁石,对着阳光仔细端详。“找到了,”他像个小孩子般笑了起来,“这就是我找了三个月的墨石。”原来这种石头浸在水中时乌黑发亮,出水后渐渐变为深灰,是表现远山阴影的绝佳材料。他告诉我,不同的河段产出的石头性格迥异,上游的石头桀骜不驯,下游的石头圆滑世故,只有中游这段的石头,刚柔适中,最合画意。
回到施南古城紫云砂石画画廊,田科武开始创作一幅新作。他先在一块木板上刷上一层特制的胶水,然后从各个陶罐中取出不同颜色、质地的砂石,排列在工作台上。作画前,他总要静坐片刻,他说这是在听沙石说话。那天他画的是《恩施大峡谷朝天笋》,只见他时而抓起一把金沙扬撒,形成山体的轮廓;时而用竹签蘸胶,精确地点上一粒深褐色的石子,作为山间的孤树;最神奇的是表现暮霭时,他将青灰、淡紫、暗红三种细沙混合,轻轻吹洒在画面上,那雾气便如梦如幻地弥漫开来。
“砂石画最忌刻意,”田科武边画边说,“你得让它们自己找到位置。说着,他将木板微微倾斜,让多余的沙粒自然滑落,留下的部分反而形成了绝妙的山势走向。这种创作方式,与传统的绘画大相径庭,倒更像是与自然合作完成的作品。我忽然明白,田科武的砂石画之所以有如此强的生命力,正是因为他不是强行塑造砂石,而是顺应砂石的本性,如同庖丁解牛,因其固然。
黄昏时分,画作已成。田科武却不急着固定,而是将它放在院中的石桌上,任晚风吹拂。“让风也参与创作吧,”他说,“风会带走该走的,留下该留的。”果然,一阵山风过后,画面上的一些砂粒被吹散,却在山腰处留下一道飘逸的痕迹,宛如流动的云带,比原先刻意安排的要自然得多。这种尊重自然、师法造化的创作态度,在当今急功近利的艺术界,实在难得一见。
临别那日,田科武送我一小袋砂石,说是从鄂西各处采集的。“每粒沙都有故事,”他说,“这白色的来自清江源头,这红色的出自女儿寨的悬崖,这黑色的采自腾龙洞深处。”我捧着这袋砂石,感觉捧着的是一部鄂西的地质史诗。回家后,我学着他的样子尝试作画,才发现看似简单的砂石画,实则难如登天。那些砂石在我德手中毫无生气,不过是些彩色颗粒罢了。这才懂得,田科武的砂石画之所以动人,不仅在于技艺,更在于他那颗与天地共鸣的心。
如今每当我看见山间的砂石,总会想起田科武的话:“最卑微的沙石里,藏着最壮丽的山河。”在这个追求浮华的时代,田科武用他的砂石画告诉我们,真正的艺术,不需要昂贵的材料,不需要炫目的技巧,只需要一颗虔诚的心,去发现平凡中的永恒之美。他的沙石画,是鄂西山水最质朴的赞歌,也是人与自然最动人的情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