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巴山异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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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03/3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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篾匠老疤

我十七岁那年的寒假。天还没大亮,老家的竹林里浮着一层薄纱似的雾气。我跟着篾匠老疤往竹林深处走,他手里的篾刀不时磕在石头上,叮当声惊醒了栖息在竹叶底下的鹧鸪。鹧鸪咕咕咕惊叫几声,就消失在了雾气里。露水顺着他的蓝布衫子往下滑,在衣角处凝成了一串透亮的水珠。

老疤已经五十多岁了,他的脸上有几道凸起的疤痕,像是蜷曲在脸上的一条条蚯蚓。听祖母说,老疤年轻的时候也是村里的一个帅小伙子,深得村里很多大姑娘的垂青。有一次五保户杨倔头家里失火,他为抢救杨倔头的生命,不幸被熊熊烈火烧成了重伤。从此,他的脸上就留下了明显的几道疤痕。久而久之,大伙儿再不叫他的名字,而叫他老疤了。

“就这株。”他突然停在一根老竹前,食指关节轻轻叩击竹节,竹筒里便传来了空空的回响。我这才注意到,这根竹子与别的竹子有截然不同,表皮泛着青玉般的光泽,节与节之间的间距,均匀得像用尺子量过。他绕着竹子转了三圈,忽然抽出篾刀,刀光在晨雾里划出了一道道银亮的弧线。

竹枝应声而落时,惊飞了藏在竹冠里的几只画眉。青竹倒下的姿态很特别,也很优雅,像是知道自己要被制成器物,顺着风势斜斜地卧在腐叶堆上。老疤蹲下身,用拇指抹去竹干身上的露珠直嘀咕:“霜降后的竹子才经得住年月,你看这竹膜,透亮得能映出人的脸。”我明显看到竹影里有他的疤痕。

他的家藏在老宅的后院,房子特别小,墙上挂着十八般刀具,从弯月似的篾刀到细如柳叶的挑丝锥,每件都磨得能照见人影。靠窗的工作台被磨出了包浆,阳光从瓦缝里漏进来,正好照在那根剖开的青竹上。老疤用膝盖抵住竹筒,篾刀沿着竹节轻轻一挑,青黄分明的竹肉便绽放开来,散发出清冽的竹质香味。

老疤原来和母亲相依为命,但母亲却在一场重疾中突然离他而去。母亲去逝时两眼淌着泪花,在闭眼的最后一刻还在为他的婚事操心。但遗憾的是,母亲最终没有等到他娶妻生子的那一刻。自从他的脸部烧伤后,他就将自己的感情封闭起来,他说自己这个丑模怪样,不想糟蹋祸害村里的任何一个女人。

“这叫分篾。”他说话时并不停手,刀刃贴着竹黄慢慢游走,像在给竹子退去一件件衣裳。青篾与黄篾渐渐分离,前者薄如蝉翼,后者柔似绸缎。最奇妙的是他握刀的手势,拇指抵着刀背,食指虚虚搭在刃口,倒像是在抚一把胡琴。“小时候,我爹教我分篾,说要在月光底下练,才能看得清竹纹的走向。”说着,他的眼里不难看出,对已逝父亲的深深想念。

墙角堆着几个篾货半成品,有鱼篓细密的六角眼,有竹筛规整的蜂窝纹,还有一个未完工的提篮,提篮身上竟编出了喜鹊登梅的图案。最让我吃惊的是,对门河岸的老阿婆送来的破凉席,经他手后竟化腐朽为神奇。他抽去断裂的篾条,补进染成靛蓝的新篾,破洞处竟开出了一丛妖艳的墨兰,倒比原先更添了一番风情别致。

日头爬上瓦屋的檐角时,院里来了一个年轻的后生,白白胖胖的样子。说是开在城里的民宿,要定制竹灯罩,忙掏出手机给他看图片。老疤眯眼瞅了半晌,忙摇头道:“这种机械压的竹片不行,用不到两年就要翘边。”他从竹堆里抽出几根两年生的水竹,急切地说:“得用这个,蒸煮过再阴干,塑形时得趁竹性未定才行......”

后生听得如坠云里雾里,老疤也不气不恼,径自从梁上取下一盏旧灯笼。灯笼的篾骨交错成几缕菱花纹,罩面糊的是桑皮纸,纸上还留着二十年前雨水晕染过的痕迹。“你摸摸看,”他把灯笼硬塞到后生的手里,“机器打的竹条,哪有这般筋骨?”

暮春时节,村里要办竹编展。镇里的干部请老疤去现场演示,他特意换了过年才穿的一套中山装。展台上,他的手指在篾条间翻飞,围观的人还没看清走势,一只蝴蝶已悄然停在了竹枝上。有个戴眼镜的年轻人,举着相机拍他手上的老茧,他忽然说起四十年前的那个雪夜,为了赶制村里一个新娘子陪嫁的子孙桶,十指被篾条割得血肉模糊,血珠子滴在雪地上,像一朵红梅在簌簌落下花瓣。

那天收摊时,他在展馆角落,发现一个塑料仿竹果盘,他拿起来掂了掂又放下。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,盖住了那些闪着冷光的工业制品。走出展馆时,他对着满山翠竹轻轻说了一句:“毛竹一年长三丈,可要成器,还得再等三个春秋。”就如山里的愣头青小子,要想成器成才还得经几年磨砺。

梅雨季节前夕,嫁到县城的秋妹捎回一个檀木匣子。掀开红绸布,是一件散架的竹丝提盒。篾片泛着枣红色,盒盖上“花开富贵”的纹样已经模糊不清。“这是太奶奶的嫁妆,”秋妹的指尖抚过缺损的牡丹花瓣,“博物馆里的工作人员说修不了了,您看能不能......”她眼里充满了期待和哀求。

老疤对着提盒,默默地抽完了三支烟。暮色爬上窗棂时,他忽然起身翻出一个陶罐,泡上珍藏的苏木汁。当夜,他家的萤火虫似的灯一直亮到鸡鸣,蒸煮过的竹丝在药水里渐染成了绛红。黎明时分,缺损的牡丹,在他的指间重新绽放,新补的竹丝顺着七十年前的纹路生长,连虫蛀的小孔,都被他巧缀成了精美的露珠。

七月的暴雨来得特别急特别紧,老疤把晾晒的竹丝往屋檐下抢收时,突然瞥见一个蜷缩在柴房角落的身影。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,裤脚沾着泥浆,怀里紧紧抱着一口裂开的竹编行李箱,那是他母亲去逝后留给他的唯一物件。

“会烧火吗?”老疤往灶膛里添了一把竹屑,问了问少年。少年闷头闷脑地把风箱拉得呼呼直响,火光映着行李箱上残缺的鸳鸯戏水图,戏水图显得格外清晰明朗。暴雨砸在瓦片上,蒸锅里的竹篾正渐渐柔软了筋骨。

三伏天里,少年跟着老疤学刮篾。他总忍不住看手机直播里,那些速成的塑料编织教程,手腕因使力过猛,篾刀在青竹上划出了歪歪斜斜的刻痕。“莫急,莫急,”老疤把着他的手按在竹节上,“你听,这根竹子长了五个年头,纹路都带着了山风的走向。”

少年发现房梁上悬着一串风铃,十二片竹简刻着二十四节气。霜降那天,铃舌会轻叩“霜降”那片竹简,清明时节的雨水正好滴在“谷雨”竹简的凹槽里。最老的那片“立春”竹简已磨出指痕,是当年老疤给他烧伤前的女朋友燕子做的聘礼。

冬至的前夜,村里忽然传来要拆掉老竹楼的消息。老疤在楼里枯坐了一整宿,晨光里,他拎着工具箱匆匆忙忙出去了。他踩着咯吱作响的楼梯,将每处榫卯接缝细细拓在宣纸上。当拆迁队的电锯声逼近时,人们看见他在废墟上捡拾那些老竹材,染霜的鬓角粘着了一片片蛛网。

那些被白蚁蛀空的竹梁,经他的手后,竟成了更珍贵的素材。虫蛀的孔洞里,被填入了金丝楠木粉,裂纹处镶进的细银线,化作了《竹楼烟雨图》里的天然皴笔。城里来的收藏家喊出了高价,他却把竹雕埋在了老竹楼的地基下,“该在土里长的,就不能供在玻璃柜里。”他倔强得如村里的一头驴。

待他埋完那些竹雕,一抬头,猛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,她怔怔地看着老疤。老疤也足足瞅了她几分钟,突然惊叫道:“燕子?你是燕子?”原来,燕子结婚后,丈夫常借酒发疯揍她蹂躏她,她终于忍受不了家暴被迫离婚了。两个月过后,老疤给燕子送了一枚精致的竹戒指和一对漂亮的竹耳环,窗棂上贴上了红彤彤的“囍”字。

那个少年离开老疤家的那日,高兴地背着新编的行李箱上了路。篾条间夹着金丝菊与红枫叶,是用老疤教他的“四季锁”技法编织的。火车站里,他摸着箱角那一枚修补好的铜竹节扣,忽然想起了那个暴雨夜,灶膛里哔哔剥剥作响的竹沥香和老疤脸上的那一道道疤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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