昨日在椒园镇的石头院子,亲历目睹了染布的实地场景,真有点震撼人心,让我突然想起了老家那间已经消失不在的老染坊。其实,每当在青砖墙上爬满紫藤的时节,我也会情不自禁想起村南那间老染坊来。暮春的风掠过瓦屋檐角的铜铃,将靛蓝的雾气吹散在巷弄深处,像是谁不小心打翻了调色盘,把半条巷子的青石板都染成了水波荡漾的蓝。
染坊门前的酸枣树仍记得旧时光景,虬曲枝干上还挂着半截褪色的晾布绳。不等酸枣成熟,孩子们就一窝蜂爬上树干,酸枣便会彻底打扫干净,连歪枣都不会剩下一个。三伏天里,女人们挎着竹篮来取新染的夏布,碎花头巾在蒸腾的热气里忽隐忽现。老师傅握着两丈长的竹竿,从煮沸的染缸里挑出绸缎似的布匹,水珠坠在布面上滚成了浑圆的蓝玉,啪嗒啪嗒落回到青石槽里。
“浸三晾九,方得正色。”老周头总爱蹲在门墩上念念叨叨。他的手指关节粗大如竹节,常年浸泡在蓝靛里,连掌纹都沁着青紫色。染缸是一整块花岗岩凿成的,边缘磨得油光瓦亮,倒映着横梁下垂挂的布匹,恍若悬在空中的河流。晨光斜斜切进天井时,那些靛青、月白、鸦青的绸布,便随风漾开深浅不定的波纹,惊醒了在檐下打盹的一只狸花猫。
那年腊月,染坊接了一桩大买卖。县城东绸缎庄的老板慕名而来,要赶制百匹喜帐,老周头带着徒弟连夜调着染料。霜花在窗棂上结出了冰晶,他们守着咕咕嘟嘟冒泡的染缸,往铁锅里加明矾、皂角,用桃木棍搅动着靛蓝的漩涡。新收的小徒弟困得一头栽进染缸,捞出来时活脱脱成了一个蓝脸门神,老周头笑得直拍大腿,震得梁上积年的蓝尘簌簌飘落下来。
清明雨最伤颜色。染坊后院的晾晒场上,老周头弓着背在布阵般的竹架间来来回回穿梭。他熟知每片云翳的脾性,能在雨丝落地前,将百匹素纱收进廊檐。有一次暴雨突至,晾着的苏绣嫁衣险些泡了汤,他竟扯下自己的棉袍裹住绣架,自己却顶着斗笠在雨里笑骂:“这老天爷的染料桶怕是漏了底吧!”
夏至前后,巷子里的蝉鸣,混着木杵捶布的闷响,一声高过一声。女工们挽着袖子在捶布石前劳作,青石板上漫开了蜿蜒的蓝溪。新染的棉布,要捶打百遍才能泛出柔润的光泽,老主顾王裁缝总说,听这捶布声便知染坊是否用心。脆响是火候未到,浑厚是力道过猛,唯有不疾不徐的咚咚声,像老更夫敲着梆子走过长夜,那布匹才熨帖得如同二八少女的肌肤那般柔润。
染坊最热闹的时候,当属立秋晒布。七丈长的土布从阁楼窗口瀑布般泻下,在秋阳里翻涌成靛蓝色的海水。顽童们追着布浪疯跑,惊得晾晒的鹩哥扑棱棱乱飞。巷口磨剪子的张瘸子,总在这时来讨一碗凉茶,他的铜镜匣里藏着半块靛蓝膏,说是要给新磨的剪刀开光。老周头也不戳破他,任由他蘸着茶水在青石板上画符,那些歪歪扭扭的咒文很快就被晒布的溪流冲淡。老周头最高的生活哲学,就是看破不说破,给人留一份情面,日后才更好相见。
霜降那日,染坊里来了一位穿洋装的姑娘,她是胎包的一个亲戚,刚回来探亲。她要染一条西洋红的舞裙,说是要参加一个圣诞舞会。老周头对着那匹雪纺直摇头:“咱这染缸里长不出法兰西的玫瑰。”姑娘却不依不饶,硬是留下几块银元说要试试。那夜,染坊的油灯亮到鸡鸣,师徒们翻遍古籍配出茜草方子,晨光里展开的绸缎,竟真泛着石榴籽般的红晕。后来听说,姑娘在舞会上艳惊四座,老周头却只惦记染缸边那一丛被姑娘揪秃了的茜草,迟迟不肯发芽。
腊月二十三祭灶神,染坊照例要封缸。老周头领着徒弟们给每口染缸系一条红绸,供上麦芽糖和糟鱼。供桌边的土墙上密密麻麻刻着尺寸印记,记录着三十年经手的布匹:李记布庄的鸦青杭罗七丈二,赵府寿帐的松绿暗纹绸九丈整,还有王家小姐及笄用的月白软烟罗,那些深深浅浅的划痕,都是往事的年轮。
惊蛰雷响过三遍,染坊门前的青苔开始返潮。老周头蹲在褪色的门联下卷烟叶,看学徒们把陈年染渣埋进了石榴树下。那些靛蓝、朱砂、藤黄的沉淀,在春雨里化开,沿着墙根渗成五彩溪流。有一次暴雨冲垮了后墙,露出夹缝里层层叠叠的蓝土,竟像是把整座城的旧衣裳都融在了砖石里。
白露的夜晚,染坊接了最后一单生意。病重的刘老太太要染寿衣,指定要四十年前过门时那匹竹月色。老周头翻出祖传的艾灰染秘方,在晨雾未散时把布料浸入染缸。布料出水那一刻,檐角的铜铃无风自动,叮咚声里,老周头看见自己年轻时的影子正从靛蓝的雾气中走来,好像握着那匹新娘子盖头般的柔纱。
那些年月的染色秘方,都藏在月光里。老周头常在夜半起身,借着星辉查看露天发酵的靛蓝泥。蓝草与石灰在陶瓮中沉睡百日,表面浮着孔雀石色的沫子,用木勺搅动时,会翻涌出沼泽般的叹息。他教徒弟辨色时说:“要等到蓝沫转成乌鸦翅尖的青灰,才是起缸的好时辰。”在某个白露夜,他领着徒弟们将发酵好的蓝泥倾入染缸,月光在靛浆表面结出银霜,恍若银河坠入了人间。
春分调染料最讲究火候,老周头在灶间支起三口铁锅,分别熬煮苏木、槐米与黄栌。橙红的苏木汁在锅里翻滚,腾起的热气熏得梁上的燕巢都染了绯色。徒弟举着长柄铜勺不停地搅动,额角汗珠坠入沸腾的染液,瞬间绽开了细小的金花。“添半碗醋,色牢;加两钱盐,色亮。”老周头用桃木尺探入锅底,尺上的刻度被染成了深浅不一的珊瑚红,倒像是量尽了满城姑娘的胭脂色。
染坊梁柱间的燕子也最通灵性。每年谷雨前后,总有新燕在晾布绳上试飞,翅尖掠过垂挂的素纱,留下水墨似的淡影。老周头从不驱赶这些精灵,只说它们衔来的春泥能固色。有一次,晾晒的绡纱被燕爪勾出丝缕,他反而抚掌大笑:“这飞梭走线的功夫,倒比苏州绣娘还灵巧呢。”后来那匹纱被城西戏班子买去做了水袖,旦角舞动时,破损处竟似流云追月般飘逸。
三伏天染坊的地窖,竟成了避暑的胜地。半人高的陶瓮里镇着乌梅汤,青瓷坛腌着脆李,墙角木架堆满着,等待阴干的绞缬布。女工们用蜡刀在素绢上勾勒花纹,刀尖游走时带起细碎的蜡屑,落在青砖地上像下了一场暖雪。老周头的地窖藏着一瓮三十年的靛青膏,封口的油纸已经脆裂,揭开时涌出的气息比陈年的普洱还醇厚。他说,这是师父临终前传的“引子”,每次开新缸只需挑一指甲盖,染出的蓝便有了魂魄。
秋分那日,染坊要祭染神梅葛二仙。供桌上除了瓜果,还摆着蓝草扎成的神像,细看竟是照着老周头的模样编的。徒弟们憋着笑不敢言声,直到他拈香祝祷时,神像的蓼蓝胡须突然被风吹散,满院子顿时下起蓝色的雪。后来这成了染坊的吉兆传说,那年染出的布匹在省城博览会上夺了头奖,展台上悬着的百福帐被,洋人误认作是青花瓷垂帘,围着打听是哪个窑口的珍品,竟闹出一场笑话。
染坊的暮色,总比其他地方来得要迟。当斜阳把晾晒的绸布染成金蓝交织的锦缎时,老周头会搬出竹椅坐在天井里听评弹。琵琶声混着布匹翻卷的猎猎声,惊醒了檐角沉睡的夕照。路过的卖花阿婆,常隔着院墙抛进几枝栀子,白花落在靛蓝染缸里,转眼就晕出了淡青的脉络,倒像是把江南的烟雨绣在了花瓣上。
腊月里染坊的蒸气最是醉人。烘布房的红泥火墙烧得滚烫,湿布贴上去的瞬间,会蒸腾起带着草木清香的云雾。学徒们用黄铜熨斗在布面上游走,热力催发出蓝靛深处的沉香,整条街巷都浸在了微醺的暖意里。醉酒的更夫总爱赖在染坊门房打盹,说他梦里的天空都是老周头染的,要不怎会有这么均匀的宝蓝色。
染坊歇业那天,老周头独自在梁柱间徘徊。午后的阳光穿过蛛网,照亮横梁上经年的蓝渍,像一幅写意的山水。他忽然发现西墙裂缝里嵌着半截木梭,那是三十年前私奔的染娘落下的,如今已和墙体的靛蓝长成一体。墙角的青花瓷染料罐,还盛着半汪陈年的蓝浆,晃一晃,竟映出满屋飘动的布匹,还有那些消失在岁月里的笑语喧哗。
如今,染坊成了咖啡馆,磨咖啡豆的嗡嗡声取代了捶布声。但每逢梅雨季,青砖墙仍会沁出淡淡的蓝,在拿铁拉花的奶泡上晕开出一段段往事。穿汉服的姑娘们举着手机拍照,没人注意吧台后的老墙根,几簇蓝草正在染缸旧址上摇曳,开着细碎的、星子般的小花。
染坊最后那口染缸封存时,老周头往缸底埋了一把铜锁。锁身刻着“留青”二字,原是染坊开张时祖师爷埋下的镇物。他说这锁里锁着百年染技的精魂,待来日有缘人重启时,满缸陈浆自会化腐朽为神奇。后来暴雨淹了半条街,咖啡馆地下室渗出的蓝水漫过台阶,有客人惊呼,水中浮着一把生锈的铜锁,锁孔里开出了米粒大的一朵蓝花。
如今的咖啡馆,保留着当年的石砌染槽,被改造成养着锦鲤的水景。阳光透过玻璃穹顶洒落时,靛蓝瓷砖映着游动的红鳞,竟似活过来的扎染纹样。穿亚麻衬衫的店主,在染缸原址摆了一架古琴,琴声悠悠扬扬响起时,梁上悬吊的干花簌簌颤动,好像落下了经年的蓝尘。那些飘浮在咖啡香气里的微粒,或许正藏着某段褪色的嫁衣罗边,某声消散在巷尾的捶布闷响,或是老周头卷烟时漏下的半句叹息。
梅雨季节来临时,村里的年轻人总要去喝一杯手冲的咖啡。他们看雨水顺着古老的排水槽流淌,在青石板上汇成蜿蜒的蓝溪,那正是老周头当年埋染渣的路线。柜台后的姑娘说,这是苔藓反光,可年轻人分明看见水纹里,浮沉着细密的扎染针脚。当拿铁表面的奶泡破裂时,那些转瞬即逝的漩涡,多像旧时光在染缸里最后的一圈涟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