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96年夏天,我从一个名叫狮子关的小乡,调到县城县人武部工作,当时在城郊的一个仓库任保管员。仓库门口有两口几亩地的荷塘,荷塘四周还有五、六亩土地,每个同事可以分得几分地私自种菜,以便能自给自足。
那地原是荒着的,杂草丛生,间或有几株不知名的野花,红红黄黄地点缀在其间。塘水清浅,偶有鱼儿跃出水面,又倏忽钻入水底,留下一圈圈涟漪,慢慢扩散开去,终将消失了。但荷花一旦盛开,好像整个夏天的花香都集聚在了这里,甚是惊艳无比。
小时候,虽然跟着父母在田间劳动耳濡目染熏陶过,但一心只想读圣贤书,达到鲤鱼跳龙门的目的的我,对农事农耕向来不谙其情。只是偶然路过,见那荷塘一片清幽,便动了种菜的念头。起初不过是想种些葱蒜韭菜,佐餐而已。谁知一经动手,竟不能自已,一发而不可收拾,便每每于晨光熹微或暮色苍茫时,蹲在那块方寸之地,与泥土为伴,与菜蔬为伍。
地是极硬的,锄头下去,只听得“铿”的一声,火星几乎要迸出来,就如砸在石头上。我弓着背,一锄一锄地掘,汗水便顺着额头流下,滴在泥土上,立刻被吸干了。如此三日,手掌磨出了水泡,水泡又破了,结成了厚厚的老茧。而土地终于松软了些,肥沃了些,显出一些黑黝黝的颜色来。
邻地的老农见了,摇着头笑话我:“城里人,何苦呢?”我答道:“我并非城里人呢,祖祖辈辈都是农民。”他递给我一包种子,说是四叶青白菜,易活。我道了谢,依他所教,将种子撒在挖好的浅沟里,覆上薄土,再浇一些水。水是从荷塘里舀的,带着一些腥气和臭气,想是鱼虾之属所遗。
约莫过了七八日,土里竟钻出一些嫩芽来,两片子叶怯生生地展开,青得可爱。我蹲下身子细看,几乎要欢呼起来。这生命的萌发,原是如此神奇。此后每日必要去看几回,适时挑粪淋粪,眼见着它们一日高过一日,叶子渐渐丰茂,心中便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喜悦。
白菜长到巴掌大时,生了虫子。那虫青绿色,伏在叶背上,若不细看,几乎与菜叶同色。它们啃食菜叶,留下一个个小孔,或是一道道锯齿,像被什么细小的箭射穿了似的。我起初用手捉,后来听人说可以洒些草木灰,果然有效。虫子少了,菜也长得格外精神了。
收获第一茬白菜时,我竟有些舍不得吃。那菜叶青翠欲滴,叶脉清晰可见,捏在手里,脆生生的。洗净炒了,味道确是比市场上买的好得多,有一种说不出的清甜。我分了一些给邻居,他们嚼着菜帮子,点头说“真有味”。
第二年,我扩大了规模,种了茄子、辣椒、西红柿、黄瓜、冬瓜、南瓜、豇豆、四季豆等。这些菜比白菜娇贵得多,需得搭架子,勤浇水,还要防着鸟雀啄食。西红柿初结时青绿如豆,渐渐膨大,由青转白,再由白泛红。我每日必要数一数,看看又红了几颗。待得通红时摘下,不必加糖,直接入口,酸甜的汁水便在口腔中迸开,连籽儿嚼着也是香的。
荷塘里的淤泥极肥,每年冬季,我都要挖些上来,铺在菜畦里。那淤泥黑得发亮,捏在手里滑腻腻的,带着一股子腥气,却是极好的肥料。菜儿吃了这淤泥,长得格外壮实。塘中的荷叶枯了又生,生了又枯,而我地里的菜也一茬接一茬,四季不断。
种菜久了,便觉出一些门道来。比如黄瓜要种在向阳处,茄子却喜半阴;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,愈割愈旺;而莴笋若是种密了,便只长叶子不长茎。这些经验,不是书上能学来的,非得亲手种过才知晓,终于懂得了实践出真知的道理。
有一年大旱,荷塘的水位降了许多,露出龟裂的塘底。我每日早晚两次浇水,仍抵不住烈日的蒸烤。菜叶蔫了,茄子花落了,辣椒也皱缩起来。我焦急万分,却无能为力。邻居老农说:“天要下雨,娘要嫁人,由它去吧。”果然,过了几日,一场大雨倾盆而下,菜儿们又挺直了腰杆。我才明白,有些事,急也无用,不如顺其自然为好。
种菜的乐趣,不全在收获。松土时,锄头入土的闷响;间苗时,拔去弱小的,留下强壮的;捉虫时,看着那些青虫在手心里蜷曲;施肥时,闻着粪肥的臭味,却知道那是菜儿的美食,在这些琐事中,自有一种安心的快乐。而最大的喜悦,莫过于看着一粒种子破土而出,日渐长大,最后开花结果。这个过程缓慢而确定,让人心生敬畏敬意。
2003年春,我在菜地东头开辟出一小块地,试着种了一些草莓。这娇贵的东西需要精心照料,我便用竹竿搭了一个简易棚架,覆上塑料薄膜。每日清晨,薄膜内壁凝结着细密的水珠,在朝阳下闪闪发亮。草莓花开时,引来许多蜜蜂,嗡嗡地绕着白花飞舞。待到结果,那红艳艳的果实藏在绿叶下,像害羞的少女。摘一颗放入口中,甜中带酸,其滋味远胜于市售的。邻家的小孙女来玩时,最爱蹲在草莓畦边寻找熟透的果实,常常吃得满嘴通红。
又过去两年,荷塘对岸搬来一对年轻的夫妇。那男子常站在阳台上看我劳作,终于有一天忍不住走过来询问。我便教他种了一些生菜、菠菜。他学得认真,还特意买了一本蔬菜种植的书。后来他妻子也加入进来,我们常常一边干活一边聊天。城里人初次接触泥土时的惊奇与欢喜,我看了总觉得有趣。他们第一个收获的生菜,虽然长得歪歪扭扭,却兴奋得像得了宝贝。临走时,那男子送我一罐自制的蓝莓酱,说是谢礼。罐子上贴着标签,用工整的字写着日期和“感谢辅导”四个字。
2008年冬,一场大雪压垮了我的棚架,那是百年难遇的大雪。我冒着严寒去收拾,手指冻得通红。忽见雪地里有几点绿色,拨开雪一看,竟是几棵菠菜,青翠欲滴地挺立着。原来生命之力,竟如此坚强顽强。我摘了一些回去煮汤,那滋味,至今难忘。那年的雪特别大,菜地里的积雪足有半尺厚。我用竹竿在菜畦上搭起三角支架,盖上草帘,竟也保住了一些越冬的蔬菜。开春后,那些熬过寒冬的菠菜、香菜长得特别旺盛,叶片肥厚,香味浓郁。老农们说这是“经了霜的菜格外甜”,想来人生困苦,亦能磨练人的心性吧。
一晃种菜已有十余年,荷塘边的景致也变了又变。原先的土路铺了水泥,塘对岸建起了楼房,夜里灯光映在水面上,晃得人眼花。我的菜地周围,渐渐围起了铁栅栏,说是要美化环境。老农们一个个搬走了,换了一些穿西装的人来看地,指指点点,却从不弯腰摸一摸泥土与土地接触。
我依旧种我的菜,只是不再那么计较收成。有时菜被虫吃了大半,我也不恼;有时收获得多了,便摆在路边,任人取用。渐渐地,有些上班族会在傍晚时分来我地里,帮着拔草浇水,然后带一些新鲜蔬菜回家。他们说是来放松心情,我想,大约是泥土有什么魔力吧。有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,每周六必来,他说在电脑前坐久了,手指都忘了触摸真实的东西。看他笨拙地挥锄头的样子,我常想起当年的那个自己。
最难忘的是2010年那个夏天。连续暴雨让荷塘水位暴涨,淹没了大半个菜地。我眼睁睁地看着即将成熟的茄子、辣椒泡在水里,却无能为力。水位退下后,菜畦里积了一层淤泥,所有作物都奄奄一息。我本想放弃,却发现在淤泥中,有几株南瓜苗顽强地冒出了头。于是重新翻地,补种了一些速生菜。没想到那年的秋菠菜长得特别好,叶片又大又嫩。这让我想起了父亲常说的一句话:“地不会骗人,你待它一分,它还你十分。”
种菜之道,亦是生活之道。你洒下汗水,土地必不辜负;你急功近利,反会颗粒无收。有时看似山穷水尽,一场雨过后,又是柳暗花明。杂草总要生长,除了一茬又生一茬,与其恼之,不如习以为常。而最朴实的道理,莫过于种瓜得瓜,种豆得豆。世间之事,大抵如此。
2011年秋,我被调入县人武部机关工作,负责新闻采写报道。我最后一次收获了我的蔬菜,将工具送了人。挖土时,翻出一条蚯蚓,它在阳光下扭动着,我把它放回了土里。这方土地养活了十余年的蔬菜,也养活了我的精神。收拾工具时,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来帮忙,他问我以后打算怎么办。我说:“哪里有土,哪里就能种。”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,临走时,要走了我用了多年的小镐锄作纪念。
如今那些菜园全部被征用,又恢复了一片荒凉,我路过时总要多看几眼。但我想象着那里将来有整齐的草坪,有修剪成球状的灌木,有供人歇息的长椅,游人如织,孩子们奔跑嬉戏,无人知道这里曾有一片荷塘,荷塘边曾有一块菜地,菜地里曾有一个蹲着身子、满手泥土的人,在阳光下一寸一寸地耕耘着自己的欢喜。
去年偶然在超市遇见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,他说在阳台上种起了盆栽蔬菜,还给我看了手机里的照片。那株番茄种在塑料盆里,虽然瘦弱,倒也结了几个果子。他笑着说:“您教我的,地不会骗人。”泥土虽不会说话,但它记得每一个抚摸过它的手掌。种子不会思考,但它知道如何向着阳光生长。而我,不过是一个过客,在土地与生命之间,做了一回蹩脚的翻译。
菜畦消失了,荷塘也消失了,但那些清晨的露珠、午后的蝉鸣、傍晚的蛙声,还有手掌中泥土的触感,都留在记忆里,如同种子埋在心底,随时可能发芽。有时梦见自己又回到了那片菜地里,弯着腰在除草,醒来时,手指似乎还能感受到泥土的湿润。这才明白,有一些东西一旦种下,就种进了血液和骨子里,永远不会真正消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