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巴山异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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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03/3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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鼠曲草

清明前的雨水,总是来得太突然。我站在老屋后的山坡上,看那灰蒙蒙的天色渐渐压下来,便知道又要下雨了。脚下的泥土已经松软,每一步都会陷下去半寸。远处传来几声鹧鸪的啼叫,断断续续的,像是被雨水打湿了喉咙。

我蹲下身,拨开那些枯黄的杂草。鼠曲草的银白色绒毛在黯淡的天光下依然醒目,它们一簇簇地挤在田埂边,像一群怕冷的孩子。我掐下一片嫩叶,放在鼻尖嗅了嗅,那股清苦的味道立刻让我想起了岳母。

岳母是十三年前走的,心肌梗死。她走得很平静,就像她这一生一样,从不给人添麻烦。临终前几天,她突然说想吃水荞粑粑。妻子和她的姐姐跑遍了咸丰县城,却怎么也没买到。最后只好空着手回到家,岳母却已经睡着了,再也没有醒来。

记忆里,岳母采鼠曲草总是天刚蒙蒙亮就出门。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,挎着一个竹编的小篮子,脚步轻快地走在田埂上。晨露打湿了她的布鞋,在泥土上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。她总说:“露水重的时辰采的草最嫩,做出来的粑粑才够清香。”

我至今记得她采草时的样子。她从不戴手套,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在草丛中灵活地翻找着。她的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住鼠曲草的茎部,往上一提,使劲一掐,整株草就完好地摘下来了。“要这样摘,”她曾经示范给我看,“不能硬拽,会把根须带出来的。留得根在,明年还会再长。”她采草时总是哼着小曲,那调子不成曲调,却莫名地让人心安。

“这草啊,要挑嫩的。”岳母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。她教我们认鼠曲草时总是很耐心。“太老的做出来会苦,太嫩的又没有嚼劲。要这种刚展开两三片叶子的最好。”说着,她会把采来的草举到阳光下仔细端详,银白色的绒毛在晨光中闪闪发亮,像是撒了一层细碎的珍珠粉。

我的竹篮里已经装了大半。这些年在城里生活,很少有机会来采鼠曲草了。妻子说,自从她母亲去世后,就再也没吃过正宗的水荞粑粑。我想着今天采回去一些,试着做做看。

雨开始下了,细密的雨丝打在脸上,凉丝丝的。恍惚间,我仿佛看见不远处,有一个熟悉的身影,正弯着腰在采草。那蓝布衫,那花白的头发,那熟练的动作……我的心猛地一颤,再定睛看时,那里只有几株在雨中摇曳的鼠曲草。

我加快手上的动作,不一会儿就采满了一篮子。站起身时,膝盖发出“咯吱”一声响。五十出头的人,关节却像是生锈的门轴。岳母生前总说这是缺乏锻炼,她七十多岁时还能在田里干一整天活。记得有一次我劝她别太劳累,她笑着说:“活动活动,活着就要动嘛。”说完又弯腰去拔草,动作利落得像年轻人一样。

回到老屋,妻子正在厨房生火。灶台还是老式的土灶,岳母生前最喜欢用这个做饭。她说煤气灶做出来的东西没有“锅气”,不好吃。我看着她生火时笨拙的样子,想起岳母生火总是很有一套。她会先把干草揉成团,再架上细树枝,最后才放粗柴。火苗“呼”的一下就蹿起来了,从不会像我们现在这样弄得满屋子都是烟。

“采了这么多啊。”妻子接过篮子,手指轻轻拂过那些银白色的绒毛。“记得妈说过,采鼠曲草要留根,明年还会长出来。”她的声音有些哽咽。我知道她又想起母亲了。岳母走后,妻子常常这样,看见什么都会想起母亲说过的话,做过的事。

我点点头,把草倒进盆里清洗。清水很快变成了浑浊的绿色,草叶上的绒毛在水里舒展开来,像是活了过来。妻子在一旁和糯米粉,她的动作很生疏笨拙,毕竟这些年都是岳母在做这些。岳母和面时很有讲究,她会先把糯米粉过筛,再慢慢加入温水,边加边用筷子搅拌。等到粉都结成小疙瘩了,才下手揉搓。她说这样和出来的面才均匀,不会有干粉疙瘩。

“妈以前总说,和面的时候水要一点点地加。”妻子突然说,“她说这是跟外婆学的。”她的手在面团里来回揉搓,却总也揉不出岳母那种光滑细腻的感觉。我记得岳母揉面时,整个身体都会跟着用力,肩膀一耸一耸的,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。有时候面粉会溅到她的脸上,她就用胳膊肘去蹭,结果越蹭越多,最后变成一个大花脸,自己还不知道,逗得我们直笑。

水开了,蒸汽从锅盖边缘冒出来,在厨房里弥漫。妻子把和好的面团分成小块,压扁后放进蒸笼。她的手法很笨拙,有几个粑粑都裂开了边。岳母做这个最拿手,她能把每个粑粑都揉得一般大小,边缘圆润光滑,摆在蒸笼里像一排整齐的小月亮。她还会在粑粑中央用筷子点一个小凹坑,说这样蒸的时候热气能透上来,熟得均匀。

“妈做得从来不会裂。”妻子小声说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围裙边缘。那是岳母的围裙,蓝底白花,已经洗得发白了。岳母系着这条围裙在厨房忙碌的身影,仿佛就在眼前。她总是一边做粑粑一边跟我们聊天,说些村里的新鲜事,或者回忆起妻子小时候的趣事。厨房里飘着鼠曲草的清香,灶膛里的火苗欢快地跳动着,那情景温暖得让人心头发烫。

蒸笼上汽后,那股熟悉的清香味渐渐飘出来。我和妻子坐在灶前,谁都没有说话。柴火在灶膛里噼啪作响,火光映在我们脸上,忽明忽暗。我想起岳母总爱在这个时候讲她小时候的故事,说那时候粮食紧缺,清明时节家家户户都靠鼠曲草粑粑充饥。“现在的年轻人啊,嫌它苦,”她常说,“我们那时候,能吃上这个就是福气。”

二十分钟后,妻子揭开锅盖。蒸汽一下子涌了出来,模糊了我们的视线。等雾气散去,我看到蒸笼里的粑粑呈现出一种不均匀的绿色,有几个还塌陷了。岳母做的粑粑总是碧绿如玉,表面光滑饱满,散发着诱人的光泽。她会在出锅时往上面刷一层薄薄的熟油,这样既好看又不会粘手。

“不像妈做的。”妻子用筷子戳了戳其中一个,“她做得总是很饱满,绿得也均匀。”她的眼圈又红了。我知道她在想什么。岳母最后一次做水荞粑粑,就是查出病的前一个月。那天她特意多做了一些,让我们带回城里吃。我们推说城里什么都有,带这个太麻烦。她执意要我们带上,说“外面的哪有家里的好”。最后勉强带了一小包,结果在车上就被压坏了,到家就扔了。现在想来,那竟是岳母给我们做的最后一餐……

我夹起一个尝了尝。确实不如岳母做的好吃,太软了,而且苦味有点重。但那种熟悉的味道还是在口腔里扩散开来,让我想起了很多事。记得岳母总说,吃苦才能知甜。她这一生吃过太多苦,却从不在我们面前抱怨。即使病重时,她也总是笑着说没事,让我们别担心。

“明年我们早点回来,”妻子突然说,“在妈坟前供几个。她最爱吃这个了。”她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,打在灶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。

我点点头,又夹起一个粑粑。这次的苦味似乎淡了一些,反倒尝出了一丝甜味。窗外的雨还在下,打在瓦片上发出细碎的声响。恍惚间,我好像看见岳母站在灶台前,正用围裙擦着手上的面粉,回头对我们笑着说:“趁热吃,凉了就硬了。”

妻子忽然哭了起来。她哭得很安静,只有肩膀在轻微地抖动。我把她搂在怀里,感觉到她的泪水浸湿了我的衬衫。蒸笼里的水荞粑粑渐渐凉了,绿色的表面凝结出一层水珠,像是一颗颗小小的眼泪。

雨停了。天边透出一线光亮,照在湿漉漉的院子里。妻子擦干眼泪,起身去收拾碗筷。我走到门口,看见山坡上的鼠曲草在雨后显得更加鲜亮,银白色的绒毛上挂着水珠,在微风中轻轻摇晃。

明年这个时候,它们还会在那里。只是采草的人,再也不会是那个教我们认草的老人了。但我知道,每当清明时节,当鼠曲草冒出嫩芽的时候,岳母的身影就会随着那清苦的香气,重新回到我的记忆里,温暖如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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