搜索
巴山异人的头像

巴山异人

网站用户

散文
202504/02
分享

三月三,吃地米

春分过后不久,鄂西大地的山坳里便渐渐有了暖意。那些蛰伏了整个冬季的生命,此刻正在湿润的泥土下悄悄舒展筋骨。山溪解冻了,叮叮咚咚地穿过青石缝隙;野樱花开得漫山遍野,像粉白的云霞落进了山谷。在这样的时节里,田埂边、溪岸旁,一丛丛青翠的地米菜正顶着晶莹的露珠,等待着与山里人的一年之约。

记得小时候,天刚蒙蒙亮,母亲就轻手轻脚地起了床。我听见她在堂屋窸窸窣窣整理竹篮的声音,连忙一骨碌爬起来。“小豆子,再睡一会儿。”母亲系着靛蓝围裙站在灶房门口,晨光给她的轮廓镀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。“今天可是三月三呀!”我趿拉着布鞋跑去拽她的衣角。母亲笑了,眼角的细纹里盛着宠溺:“那就快去换厚衣裳,山里的晨露凉着呢。”

竹篮里垫着新鲜的芭蕉叶,母亲往篮柄上挂了一把月牙形的小镰刀。我们沿着屋后湿润的田埂往溪边走,布鞋很快被草尖上的露水浸得发亮。母亲教我看那些藏在杂草丛中的地米菜:“要挑叶片肥厚的,茎秆泛着紫红的,这样的最是鲜嫩。”她弯腰时,辫梢扫过沾满露珠的草叶,在晨光里划出细碎的银线。

溪水边的地米菜长得格外水灵。母亲蹲下身,左手拢住菜丛,右手持镰刀轻轻一划,青翠的植株便齐整地躺在掌心。我学着她的样子采摘,却总把泥土也带了起来。“不急。”母亲接过我手里那团沾着泥的野菜,在溪水里轻轻漂洗,“你外婆说过,采地米菜要像对待小娃娃似的,得用巧劲儿。”水珠从她指缝间漏下,在溪面激起一圈圈涟漪。

太阳爬过东边山脊时,我们的竹篮已经装得满满当当。母亲掐了一片嫩叶放在我的嘴里,微苦的清香立刻在舌尖绽放。这味道让我想起去年外婆来家里时,用石臼捣地米菜做粑粑的情景。那时灶屋里飘着的,就是这样的青草香气。

回家的路上遇见隔壁五婶,她挎着的竹篮里躺着几株开黄花的蒲公英。“今年地米菜发得早。”五婶掀开篮上的白布给我们看她的收获,“我家那口子风湿又犯了,得赶早摘一些回去煮水。”母亲分了她半篮野菜,五婶便从怀里掏出两个还温热的桐叶粑塞给我。这样的礼尚往来在山村里再平常不过,就像春风会准时吹醒每一株冬眠的野菜。

灶屋里的水缸映着天光,母亲把地米菜倒进木盆仔细淘洗着。老陶罐蹲在灶眼上,井水在罐底咕嘟咕嘟冒着泡。我坐在灶前添柴,看母亲将野菜挽成结放进罐中,又打了六个自家母鸡下的红壳蛋。“火要文。”母亲用火钳调整柴薪的位置,“地米菜的精华得慢慢熬才出得来。”蒸汽顶着陶罐的盖子,噗噗地响,带着草药香的雾气在梁间缠绕。

父亲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时,太阳已经晒暖了院坝。他吸着鼻子跨进灶屋:“老远就闻见三月三的味道了!”母亲正用笊篱捞鸡蛋,闻言笑着瞥他一眼:“就你鼻子灵,狗鼻子啊。”剥开的鸡蛋青白相间,蛋白上蛛网似的绿纹是地米菜染的印记。我捧着烫手的鸡蛋,看蛋黄的金黄渗进那些青绿的纹路里,像极了我们山间梯田的轮廓。

午饭除了地米菜煮鸡蛋,还有清炒的嫩蕨菜和腊肉焖笋。母亲特意留了一些鲜嫩的地米菜嫩尖,焯水后拌上蒜末、辣椒和山胡椒油。父亲抿了一口苞谷酒,说起他小时候每到三月三,家家户户烟囱里飘的都是这个味儿。“老辈人说这时候吃地米菜,能防百病。”他夹了一筷凉拌野菜,“其实哪有什么神药,不过是春天给山里人的头份礼物。”

午后,母亲开始张罗做地米菜粑粑。石臼里先铺一层糯米,再码上焯过水的野菜,木杵捣下去,青汁便渐渐渗进米粒里。我帮着把捣好的面团分成小剂子,母亲在掌心抹点茶油,三转两转就捏出个圆润的粑粑。蒸笼里的蒸汽混着草木香漫过窗棂,引得院里的母鸡都踱过来张望。

黄昏时分,母亲让我给五婶家送几个刚出笼的粑粑。回来时,看见她正在檐下晒剩下的地米菜,细长的茎叶在竹匾里铺成绿色的星河。“晒干了收着,冬天炖汤时放一把,能想起春天的味道。”母亲说着,把一朵不小心混进来的野荠菜挑出来别在我的衣襟上。暮色中,她鬓角的白发像地米菜茎上的茸毛,泛着温柔的银光。

夜里我躺在床上,肚里还留着地米菜的清苦余味。母亲在隔壁屋里和父亲低声说着话,隐约听见“明天包些饺子”“给后山李婆婆送点”之类的话。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,墙角的竹篮里,几片遗漏的野菜叶正悄悄散发着春夜的气息。

窗外的月光渐渐淡去,山雾从溪谷里漫上来,带着湿润的草木气息。三十多年后,我在城市高楼的飘窗前醒来,晨光被钢化玻璃过滤得冰冷苍白。日历上的三月三被红笔圈出,旁边画着一个小篮子图案,这是我和孩子约定的秘密记号。

超市冷藏柜里的有机野菜包装精美,却找不到一片带着露珠的地米菜。我拈起一盒标着荠菜的嫩叶,指甲掐断叶柄时渗出的,是人工栽培的驯服汁液,全无当年在溪边随手掐断野生地米菜时,溅在虎口那滴带着山野霸道的青涩味道。

“妈妈,视频接通啦!”孩子举着平板电脑跑来,屏幕里嫂子正在老家的灶屋忙活。她身后的陶罐冒着热气,镜头一角露出半截竹篮,里面躺着几株沾泥带露的地米菜。“伯娘说这个要煮整整六个小时。”孩子的语言混着宣普的腔调,他的散乱头发在晨光里像一朵盛开的蒲公英。我望着视频里嫂子佝偻的背脊,突然发现她挽菜结的动作比记忆里慢了半拍,就如当年的母亲一样。

快递员送来嫂子寄来的包裹时,晒干的地米菜香穿透了三层保鲜膜。真空袋里还躺着一个小布包,倒出来是晒干的野菊和几粒山胡椒。孩子捏起一粒胡椒在鼻尖轻嗅,突然打了个喷嚏。“和伯娘家木柜子的味道一样!”他皱着小鼻子的模样,让我想起当年第一次闻地米菜煮鸡蛋的自己。

有年清明假期,我们终于回到老家。进山的公路新修了护栏,但车窗外掠过的野樱花还是记忆里的粉白。嫂子早早候在院坝前,她接过行李时,我闻到她围裙上熟悉的地米菜香混着新添的膏药味,就如母亲在世时的味道。孩子变魔术似的捧出一个面包篮,里面整齐地码着我们在城里复刻的地米菜粑粑,用超市菠菜染的色,形状歪歪扭扭像一群胖鹅。

三月三的晨露依然沁凉。我替嫂子系好围裙带子,发现要低头才能碰到她瘦削的肩膀。孩子蹦跳着走在最前头,他的绿雨靴惊起草丛里的蚱蜢。“这里!”他举着手机识别植物,“软件说这是荠菜!”嫂子笑着往他篮子里放一把小镰刀:“在我们这儿,它叫地米菜,是三月三送给乖娃娃的礼物。”

溪水比记忆里浅了许多,但地米菜依然在熟悉的位置生长。嫂子教孩子辨认时,我注意到她总不自觉地揉着右膝,那是多年前在湿滑的田埂摔伤落下的老毛病。我接过她手里的竹篮,突然发现自己的掌纹和她的如此相似,都带着经年洗菜浸泡出的细密褶皱。

灶屋里,孩子踮脚往陶罐里数鸡蛋。“要六个!”嫂子用方言纠正她的宣普话,两代人的笑声惊飞了窗外的斑鸠。当蒸汽再次顶起那个用了三十年的陶罐盖子,我恍惚看见五十年前的自己正蹲在灶前,而母亲鬓角的银丝不知何时爬到了我的发间。

五婶的孙女送来自家做的蒿子粑,说起在镇上开了一家民俗体验馆,专门教游客做地米菜煮鸡蛋。“就是用的野菜……”小姑娘眨眨眼,“是大棚种的。”嫂子往她篮子里多放了两个我们做的粑粑,就像当年对待五婶那样。

晒地米菜时,儿子突然用宣普话哼起了童谣。嫂子虽然听不懂,却跟着节奏轻轻拍打竹匾里的野菜。阳光穿过他们之间飞舞的尘埃,将两种截然不同的发色染成同样的金棕。我想起冰箱里那盒超市野菜,突然明白有些味道永远无法复制,就像溪水不能倒流,但总会有新的露珠凝结在每一株破土而出的地米菜上。

夜里,嫂子从樟木箱底取出一个蓝布包。里面躺着三十年前那把小镰刀,刀柄上缠的麻线已经泛黄。“该传给孩子了。”她说着,却把布包塞进我的手里。窗外,今年最后一批野樱花瓣正乘着月光飘落,而厨房的竹匾里,晒干的地米菜正把春天的气息锁进了每一道叶脉的纹络。

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
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! [登录] [我要成为会员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