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巴山异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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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04/0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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长茅岭的桃花

长茅岭的桃花开了,开在三月初的宣恩县城之外。那桃花,红得很是浓烈热烈,像是被殷红的血液洗过一般,透红中不乏几分苍白,在微风中轻轻摇曳。岭上原不止桃花一种,梨花、迎春花、樱花、李花,杂处其间,远远望去,竟成了一片花的海洋。然而我独独记得那桃花,大约是因为它开得最早,又或者是因为它红得最是不甘寂寞。

长茅岭并非什么名山,不过是一座寻常的土岭小山罢了。岭上住着十几户人家,多是一些种地的农人。他们的房屋或是低矮的瓦房,或是洋气的平房,瓦房的墙壁上爬满了青苔,屋顶的瓦片间偶尔探出几茎野草,在风中微微飘扬。这些人家门前屋后,都种着桃树,不知是何年何月栽下的,如今已长得高大,枝干虬曲,显出几分沧桑来。

长茅岭离我的单位不远,中午休息的时候,就可以到长茅岭溜达一圈。我初到长茅岭时,正值桃花初绽。沿着蜿蜒的公路向上走,两旁尽是桃树。花瓣随风飘落,沾在衣襟上,拂了一身还满。有几个孩童在花树下嬉戏,见有生人经过,便停下玩耍,睁大了眼睛望着我们。他们的脸上沾着泥土,衣服也穿戴一新,眼睛里闪烁着天真和幸福的光芒。我想,这大约就是陶渊明笔下“黄发垂髫,并怡然自乐”的景象了。

岭上有一户姓赵的人家,主人是一个五十多岁的鳏夫,别人都叫他老赵。老赵生得矮小精瘦,脸上皱纹纵横,像是一张被揉皱后又展开的纸。他独自一人住在岭顶的一间小屋里,屋前有两株老桃树,据说已有几十年的历史。每年春天,这两株桃树开花最早,也最是繁盛。老赵常在树下摆一张小桌,泡一壶粗茶,独自饮啜,看花开花落,看云卷云舒。

我曾去拜访过老赵。他见我到来,并不惊讶,只是默默地添了一个茶杯。我们相对而坐,谁也不说话。花瓣无声地飘落,有的落在桌上,有的落入茶中,老赵也不拂去,任它在茶汤中浮沉。

“这桃花开得好啊。”我终于忍不住开口道。

老赵抬眼看了看满树的花朵,又低头啜了一口茶,淡淡道:“好什么好啊,开过了就落了。”

我一时语塞,不知如何接话。老赵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:“我老婆活着的时候,最爱这桃花。每年花开,她都要在树下坐一整天,说是怕错过它们最美的时候。”他顿了顿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的边缘,“后来她病了,躺在床上不能动,我就折了几枝桃花插在床头的瓶子里。她看着花,笑得跟个小姑娘似的。”

老赵的妻子死于十年前的一个春天,正是桃花开得最盛的时候。那天清晨,老赵照例折了几枝新开的桃花插在妻子的床头,却发现她已经没了气息。她的脸上还带着微笑,仿佛是在梦中看见了什么美好的东西。

“从那以后,我就觉得这桃花开得再好看,也带着几分凄凉。”老赵说着,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,连同那片漂浮的花瓣也吞了下去。

我离开老赵家时,夕阳已经西沉。满岭的桃花在暮色中显得更加苍白,仿佛随时会融化在黑暗中。远处传来几声犬吠,夹杂着孩童的嬉笑声,显得格外清晰。

长茅岭的桃花并非年年都开得一样好。记得有一年,春寒料峭,桃花迟迟不开。岭上的人们都说,今年怕是看不到好桃花了。老赵却笃定地说:“会开的,只是晚些罢了。”果然,到了三月中旬,天气忽然转暖,桃花一夜之间全开了,而且开得比往年更加繁盛。那一年,老赵家门前的两株老桃树开得尤其好,引得岭上的人们都来观看。老赵站在树下,看着满树的花朵,脸上的皱纹似乎也舒展了许多。

“这是老婆子在天上看着呢。”他对围观的人们说,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芒。

桃花开过之后,便是结果的时候。长茅岭的桃子不大,味道却极甜。每年夏天,岭上的人家都会摘了桃子去县城里卖。老赵家的桃子总是最受欢迎的,不仅因为味道好,还因为个儿大。有人说,这是因为老赵对那两株桃树照顾得格外用心,像是照顾自己的孩子一般。

我曾见过老赵给桃树施肥。他不用化肥,而是从岭下背来一筐筐的农家肥,小心翼翼地埋在树根周围。做完这些,他还要用手轻轻拍打树干,像是在跟老朋友打招呼。那两株桃树也似乎极通人性,年年都回报以满树的花朵和甜美的果实。

长茅岭的桃花并非总是受人喜爱的。有一年,县里来了一个干部模样的人,说是要发展旅游经济,打算在岭上建一个桃花观光园。他指手画脚地说要把那些老桃树都砍了,种上从外地引进的新品种。岭上的人们听了,面面相觑,不知如何是好。老赵却站出来说:“这些树比我年纪还大,砍了它们,先砍了我吧。”

那人见老赵态度坚决,又见岭上其他人都默不作声,知道这事不好办,便悻悻地走了。后来听说他在别处搞了一个什么观光园,结果没两年就荒废了。而长茅岭的桃花,依然年年开放,不因任何人的意志而改变。

桃花虽美,终究逃不过凋零的命运。每年三月下旬,春风渐暖,花瓣便开始纷纷坠落。起初是零星几片,后来便是成阵的花雨。岭上的小路被花瓣覆盖,踩上去软绵绵的,像是铺了一层地毯。孩子们喜欢在这样的路上奔跑,惊起一片片花瓣,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光。

老赵对待落花的态度很是特别。他不用扫帚去扫,而是任由花瓣堆积在门前。有人问他为何不打扫,他说:“让它们躺着吧,累了这么久,也该歇歇了。”这话听起来有些痴,但细想之下,却也不无道理。

花瓣落尽之后,嫩绿的新叶便开始萌发。这时候的长茅岭,由一片粉红变成了翠绿,别有一番风致。桃树结果了,小小的青桃藏在枝叶间,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。老赵常常站在树下,数着那些小桃子,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。

“今年又能结不少果子。”他自言自语道。

长茅岭的桃花年复一年地开着,岭上的人们也年复一年地过着他们的日子。孩子们长大了,离开了岭去城里谋生;老人们一个个走了,被埋在了岭后的山坡上。只有那些桃树,似乎永远不老,年年春天都准时绽放。

去年春天,我再次造访长茅岭,却发现老赵家门前的两株桃树只开了一株。另一株枯死了,干裂的树干像是一具骷髅,在满岭的春色中显得格外刺目。我敲门进去,发现老赵躺在床上,已经病了很久。见我来了,他挣扎着要起来,被我按住了。

“那株桃树死了。”他第一句话就说。

我点点头:“我看见了。”

“它比我老婆还多陪了我十年。”老赵说着,眼睛里泛起了浑浊的泪光,“现在它也要先走一步了。”

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他,只好说:“另一株还开得很好呢。”

老赵摇摇头:“它也老了,活不了多久了。”他顿了顿,忽然抓住我的手,“我死了以后,你能不能常来看看它?它怕寂寞。”

我答应了。老赵似乎放下了一桩心事,长舒了一口气,闭上眼睛休息了。

今年春天,我如约来到长茅岭。老赵已经在去年冬天去世了,被埋在了他妻子的旁边。他门前剩下的那株桃树果然也死了,两株枯树立在那里,像是两个守望的哨兵。岭上的人们说,要在原地种两株新桃树,让它们继续开花结果。

我站在枯树下,看着满岭盛开的桃花,忽然明白了老赵的话。桃花再美,终究带着几分凄凉,因为它们开得短暂,因为它们年复一年地见证着人世的变迁。但或许正是这份短暂与凄凉,才让它们显得如此珍贵。

长茅岭的桃花又开了,花瓣飘落时,有几片落在了老赵的坟头,像是谁特意放在那里的祭品。花开花落,人生人死,本是寻常事。只是那桃花年年来时,看花的人却已不在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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