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巴山异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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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04/0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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艾香粽味深处

我总在五月末的梅雨季节里,想起故乡老屋天井边的那一缕缕青苔。那一缕缕青苔绿得可人,青得喜人。檐角坠下的雨珠砸在青石板上,碎成了无数个晶亮的小太阳。那时节,老家的雨水总是缠绵悱恻的,像是要把整个端午都浸泡在青绿色的氤氲里。木格窗外,野蔷薇攀着土墙开得泼辣火辣,雨水顺着花瓣一路往下滚,落在墙根泡桐树的阔叶上,“啪嗒啪嗒”几声,就惊醒了正趴在门槛上打盹的小花猫。

“五月的蛇虫最毒最恶,得用艾草雄黄镇着。”祖母说话时,她身下的竹椅总是跟着“吱呀吱呀”作响。她总在端午前十日,就开始搓着一根根红丝线,把晒干的艾叶、菖蒲扎成宝剑形状,说是能斩掉百毒百恶。我常趴在青石门槛上看她劳作,艾草的苦香混着老宅的木头味,在潮湿的空气里酿成独特的端午气息。她的银簪子随着动作,在发髻间摇摇晃晃,簪头嵌着的绿松石,像一滴凝固的河水。

记得七岁那年的端午前夜,我蹲在厨房的柴火灶前,看母亲和婶娘们围着大木盆包粽子。浸透的糯米堆成了雪山,箬叶和桐叶在沸水里舒展成一片片翡翠,咸蛋黄像初升的满月滚落在青瓷碗里。二婶的巧手能把粽叶桐叶翻出花来,三片粽叶叠成小舟,两片桐叶折成宝塔,填上糯米、红豆、腊肉丁,最后总要塞一颗蜜枣,她说日子必须甜到底。她的手背上有一道月牙形的烫疤,是年轻时在铁锅边烙下的,此刻在灶火映照下泛着一层暖光。

灶膛里的火苗舔着铁锅底,水汽蒸腾着,把每个人的脸都熏得红扑扑的。三爷爷叼着黄铜烟斗蹲在灶口添柴,火星子噼噼啪啪爆开时,他就用烟斗敲敲青砖地,然后嘀咕道:“火要文火,跟熬药似的,急不得。”我偷偷捏了一颗蜜枣含在嘴里,被母亲逮了个正着。“小馋猫,留神粘掉你的牙!”她作势佯装要打我,手指上还粘着几颗糯米粒。女人们笑作一团,檐下的雨声仿佛也染上了糯米的甜香。

真正让我心痒难耐的,是端午当天的龙舟赛。天还没有透亮,沿渡河的码头上就传来了鼓点声,像春雷碾过河面。父亲把我架在肩头往河边挤,青石板路被夜雨洗得发亮,家家门楣上的艾草还坠着水珠。瘸腿的剃头匠张伯早早在河边占了好位置,他的藤椅边摆着一个红漆食盒,揭开盖,里面是切得齐齐整整的绿豆糕。他非要往我手里塞两块:“娃娃吃了状元糕,将来考好学堂。”

龙舟的彩漆在晨雾中若隐若现,船头昂着朱漆描金的龙头,龙睛是用碎瓷片镶的,在曦光里熠熠生辉。七十岁的陈鼓手赤着上身站在船尾,古铜色的脊背绷得像一张满弓,他年轻时,在纤夫号子里练出的嗓子仍洪亮如钟:“桡手们听真音啊——”尾音拖得老长,惊起了芦苇丛里几只白鹭。

突然一声铳响,十二条龙舟如离弦之箭。桡手们的号子压过了浪涛声:“嘿哟——蛟龙翻身呐!嘿哟——”河水被木桨劈开又合拢,飞溅的水花在阳光下织成虹桥。岸边的人群跟着龙舟奔跑,我的布鞋被踩掉了一只也浑然不觉。戴瓜皮帽的货郎趁机兜售雄黄酒,锡壶碰着瓷碗叮叮当当响个不停。当白龙舟率先冲过系着红绸的终点时,整个镇子都沸腾了,爆竹声里裹着雄黄酒的辛辣,空气里飘着艾草的灰烬,落在女人们的蓝布头巾上,像撒了一层青盐。

最玄妙的,要数正午的“立蛋”仪式。日头垂直照下来时,祖母会搬出祖传的青铜盆,注满端午正午的井水。井台边的苔藓湿漉漉泛着光,打水的木桶里总沉着几片竹叶。这水要赶在午时三刻汲上来,说是得了天地阳气,就能驱邪避祟。

我踮着脚看祖母往铜盆里放鸡蛋,水面忽然掠过一片云影,鸡蛋竟真像被施了法术一般立住了。祖母说这是祖先在点头,我却总觉得是云朵在水里托住了它。堂姐偏要较真,非说是蛋黄沉在下头才站稳,结果手一抖碰翻了铜盆,井水泼在青砖地上,映出了无数个晃动的太阳。祖母也不恼,摸着堂姐的羊角辫说:“碎碎平安,岁岁平安。”

待到日头西斜,母亲会给我系上五彩丝线搓的“长命线”,手腕脚腕都要缠。丝线要等到第一场夏雨时剪下,抛进河里顺水流走,说是能带走一年的病灾祸灾。我总舍不得那些鲜艳的丝线,有一年偷偷藏在枕头底下,结果招来了一窝蚂蚁,却被父亲好一顿训斥。后来才知道,母亲每年都悄悄多搓几根,把我的那份染成茜草红,那是新嫁娘盖头的颜色,她说这样吉利。

暮色四合时,祠堂前的晒场最是热闹。老私塾杨老先生用雄黄酒在孩童额上写“王”字,他的狼毫笔尖总蘸得太饱,酒液顺着我的眉骨往下淌,辣得我睁不开眼睛。隔壁阿香姐提着竹篮分送香囊,她绣的莲花总比别人多两片花瓣,她说这是绣的并蒂莲。我用攒了半年的糖纸要同她换,她却把香囊塞进我的兜里,说:“端午的福气,不能买卖。”

如今的端午,超市的冰柜里躺着真空包装的粽子,龙舟赛在电视屏幕里无声地竞渡。可每当梅雨时节,我仍会在阳台上挂一束艾草。风过时,那略带苦涩的清香便裹着往事的碎片扑面而来,柴火灶上氤氲的水汽,龙舟划破河面的一刹那,陈鼓手脖颈上滚落的汗珠折射的七色彩光,还有祖母竹椅上永远搓不完的红丝线。这些记忆像粽叶裹着糯米,在岁月的文火里慢慢熬成了琥珀色的糖稀。

前日路过老城区,看见有一位婆婆在巷口卖手编的艾草香囊。针脚歪斜的香囊上绣着“平安”二字,针头线脑间尽是生涩。忽然想起祖母临终前,她虽然已看不清针眼,却仍固执地要给我们兄弟姊妹缝香囊,最后那一枚香囊的“端”字少了一横,倒像孩童稚拙的笔迹。那天她靠在雕花床柱上,窗外的雨丝把艾草香染得愈发浓郁,她说:“等五月五,记得给我坟头插一把新艾……”

河边的龙舟还在年复一年地破浪,只是擂鼓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。有一年端午带孩子回到老宅,他举着手机要拍天井的雨帘,我教他用粽叶折小船,用桐叶做宝塔。瓦檐垂下的雨线串成珠帘,儿子忽然仰头问:“太奶奶就是在这里教你包粽子的吗?”我怔怔地望着空荡荡的竹椅,仿佛又看见银簪上的绿松石在艾烟里慢慢摇晃。

她笨拙地往叶子里塞糯米,粽叶却总也裹不严实,漏出的米粒像撒落的星星。忽然想起那年立蛋打翻铜盆时,祖母用艾草沾了雄黄酒,在我和堂姐手心里各画了一只辟邪的小老虎。如今儿子掌心的纹路已经成型,那些古老的祝福却已流淌了千年。雨声中,新采的艾草在门楣上轻轻摇晃,苦香里依稀混着粽叶的清香、雄黄的辛烈,还有时光发酵出来的淡淡的回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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