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家的地名,向来是极有意思的。那些唤作埫、坡、沟、嘴、坪、岩、湾、岭、包、堡、垭的地方,便如乡下小儿的乳名名号,总是唤作狗剩、二蛋、大牛、大丫、栓柱什么的,虽粗鄙,却也贴切。人们每每冠以姓氏或草木鸟兽之名,便成了地名,既省了思索的工夫,又便于记忆。
这些地名,乍看不过是随口而出的称呼,细究起来,却藏着乡亲们对这片土地的深刻理解。每一个字眼,都是人与自然的契约,镌刻着生存的智慧与敬畏。我想,这大约是先民们最质朴的智慧了。
埫字从土从长,指的是山间较为平坦的小块耕地。先民们在这穷山恶水间寻得巴掌大的平地,便如获至宝,称之为“埫”。我曾在老家的李二埫见过这样的景象,三面环山,中间一块不足两亩的平地,被主人用石块垒成梯田,种着玉米。那玉米秆瘦弱得可怜,却倔强地结出了穗子。埫地贫瘠,产量极低,但农人仍年复一年地耕作,因为这是山间难得的能长庄稼的地方。埫字里藏着的是山民对土地的珍惜,是对“有土斯有粮”最朴素的认识。
坡地则更为常见。老家的山坡多呈三十度倾斜,农人便在这斜面上刨食。陈家坡的坡地上,庄稼永远长得歪歪扭扭,像是要顺着坡势溜下去似的。雨水一来,表土便被冲刷得七零八落,露出黄褐色的心土。农人便在坡地上横着开沟,称作“截流沟”,试图留住那点珍贵的肥土。坡字背后,是先民与水土流失的永恒抗争,是在倾斜的生存空间中寻找平衡的智慧。
沟字在老家读作“gouer”,带着儿化音,显得亲切。山沟里往往有溪水流过,是生命的源泉。刘家沟、黄桷沟、干沟子……这些带沟的地名,暗示着水源的有无。我记忆最深的是干沟子,名虽为“干”,实则四季水流不断。问及村老,说是百年前曾大旱三年,此沟干涸,因而得名。后来水源恢复,名字却留了下来,成为气候变迁的活化石。沟字里流淌的,是人们对水的渴望与记忆。
“嘴”字地名多指地形突出之处,如青龙嘴、老鸦嘴。这些地方往往三面悬空,形似张开的嘴,似乎要吞噬什么。先民将这样的地形命名为“嘴”,赋予其动物的特性,暗含对险要地势的敬畏。青龙嘴上风特别大,冬日里北风呼啸而过,发出呜咽般的声响,真如巨龙吐息。村人路过时总要加快脚步,仿佛怕被那“龙嘴”叼了去。这类地名反映了先民将自然人格化的思维,是将陌生环境熟悉化的一种努力。
坪指较为开阔平坦之地,在山地尤为珍贵。茅山坪、大坪、马家坪……这些坪地往往是村落的中心。我老家的村委会就设在代书坪上,那里有全村唯一的一块篮球场,也是放电影、开大会的场所。坪字承载着人们对平坦生活的向往,是在崎岖山路上跋涉的人们对一片坦途的想象。每逢集市,四里八乡的人都汇聚到坪上,那一刻,坪就成了世界的中心。
岩字地名多与危险相伴。野猫岩、老鹰岩、雷打岩……这些地方要么岩石嶙峋,要么地势险恶。先民以“岩”为名,既是描述,也是警示。野猫岩的悲剧并非个例,在我离乡的这些年里,又发生过两三起坠岩事故。奇怪的是,明知危险,村人仍会去岩上采药、砍柴,因为贫瘠的土地逼着他们向险处求生。岩字背后,是生存与危险之间的艰难抉择。
湾字总与水相关,柯家湾、王家湾、鲢鱼湾……这些地方多是河流转弯处,形成的小块冲积平原。湾地通常较为肥沃,也易遭水患。柯家湾几乎年年都要被淹一次,但水退后留下的淤泥却能肥田,所以柯家人宁可年年修堤,也不愿迁居。湾字蕴含着福祸相倚的哲理,是先民对自然力量的辩证认识。
岭是绵延的山脊,茅山岭、黄土岭、尖山岭……这些地方是地理分界线,也是心理边界。我母亲一辈子没翻过茅山岭,对她而言,岭那边就是“外乡”之地。岭字划分了熟悉与陌生的世界,是先民空间认知的坐标点。直到现在,村里老人指路还会说“过了岭如何如何”,仿佛岭是天地间一道天然的门槛。
包指隆起的小山丘,如鲁家包、馒头包。这些包地往往土层较厚,适宜耕作。鲁家包上的那片地,种出的红薯格外香甜,村人都说是因包地聚气之故。包字体现了先民对地形的细致观察,知道哪里聚水,哪里藏风,哪里宜种什么作物。这些知识没有写在书上,却通过地名代代相传。
堡字多指人工修筑的防御工事,如松树堡、张家堡。这些地方通常地势较高,视野开阔。县志记载,晚清时匪患严重,乡民便筑堡自卫。松树堡虽名不副实,但堡墙遗迹尚存,见证着那段动荡岁月。堡字记录的是先民对安全的渴求,是在乱世中自保的本能。
垭是两山之间的低凹处,如鞍子垭、风垭口。这些地方是天然的通道,也是风口。鞍子垭的风终年不息,夏日里倒是凉爽,冬日却寒冷刺骨。先民选择这些地方作为通道,实属不得已,山势太陡,唯有垭口可过。垭字诉说着人们在崇山峻岭间寻找通路的艰辛,是对地理限制的无奈与突破。
陈家坡不过是一道寻常的土坡,斜斜地躺在河对岸。坡上并无什么陈姓人家,倒是有几户李姓的破落户,歪歪斜斜地搭了几间茅屋。幼时我常问祖父,为何叫陈家坡,祖父便支吾着说,古早时候是有陈家人的,后来绝了户。
我疑心这不过是搪塞之词,但村人皆如此说,也就无人深究了。坡上有一棵老槐树,树下常聚着几个闲汉,或蹲或坐,吸着旱烟,说着些张家长李家短的闲话。他们黝黑的脸上刻着很深的皱纹,像是被岁月用钝刀一道道割出来的。陈家坡于他们,不过是个歇脚处睡觉处,至于为何叫这名,大约从未入过他们的思绪。
青龙嘴则是个险要处,两山夹峙,中间突出一块巨石,形似龙首。乡亲们传说古时有青龙在此吐纳云雾,后化为山石。我少时放牛,常驱牛至此。牛在龙嘴下吃草,我便爬上龙首,眺望远处。其实所谓龙首,不过是块风化了的砂岩,上面布满蜂窝状的孔洞,偶尔有蜥蜴出入其间。有一次,我从龙嘴跌落,摔断了左臂。父亲背我去镇上就医,路过青龙嘴时,他朝那石头啐了一口,骂道:“孽畜!”我疼得冷汗直流,却觉得父亲可笑,石头何辜?
野猫岩也矗立在河对岸,处于陈家坡的上面,是一片乱石岗,整个形状形似一只威武的老虎。石缝中确有野猫出没,绿莹莹的眼睛夜里看去甚是骇人。村中孩童皆被告诫不可近野猫岩,说是那里“不干净”。我十岁那年,邻家王二的幼子失踪,三日后在野猫岩下寻得,已气绝多时,身上无伤,面色青紫,双目圆睁。
王二家请了端公来作法,端公绕着岩石又跳又唱,最后断定是岩中的野猫精作祟。于是村人集资买了炮仗,在岩前放了一整天,硝烟弥漫,吓得那些真野猫四散奔逃。王二的孩子终究没能活转来,而野猫岩的恶名却愈发响亮了。后来我读书,知道那孩子大约是中了瘴气,但在村人口中,永远是被野猫精索了命去。
茅山岭上多生茅草,秋风一起,白茫茫一片,如浪翻滚。岭上有条小路,是通往巫山县城的捷径。我初次离乡求学,便是从茅山岭走的。母亲送我到岭下,塞给我两个煮鸡蛋和一双新布鞋,便不再前行。我走上岭头回望,她还站在原地,瘦小的身影渐渐被茅草淹没。后来我在异乡每每梦见茅山岭,总是看见母亲的背影,在茅草中时隐时现,却怎么也追不上。岭上的茅草割了又长,长了又割,而那个站在岭下的妇人,却早已化为了黄土。
杨家岭与杨家毫无干系,松树堡也不见半棵松树。这些地名就像一个个随意贴上的标签,经年累月,便与土地长在了一处。乡亲们日日唤着这些名号,如同唤自家孩子的小名,亲切而不究其义。我曾查过县志,想找出这些地名的来历,却只见到一些“因地形而得名”“姓氏加地貌”之类的套话和鬼话。原来在官家眼里,这些泥土里长出的名字,是不值得费笔墨浓墨重彩的。
柯家湾住着柯姓一族,是村里的大户。柯老爷是个胖子,脸上永远堆着笑,眼里却闪着精明的光。他家的田产从柯家湾一直延伸到鲁家包,租子收得极重。我家的两亩薄田就在柯家湾边上,每逢干旱,柯家便在上游截水,我家的禾苗便枯黄了。祖父去理论,反被柯家的家丁打了出来。第二年,祖父咬牙借债打了一口井,才勉强保住收成。而柯老爷每逢见我祖父,仍是一脸笑意,仿佛从未有过龃龉。柯家湾的河水日夜流淌,带走了许多恩怨,却带不走土地里长出的仇恨。
鲁家包是个土丘,上面有座荒坟,碑文早已模糊。村中老人说那是鲁姓祖坟,但鲁姓在百年前就已绝嗣。每年清明,无人祭扫,只有野草疯长。我少时放牛,常躺在坟包上晒太阳。有一次竟睡着了,梦见一个白胡子老头向我哭诉子孙不孝。醒来后,我向村人说起,便有老婆子拉着我去坟前烧纸,说是安抚亡灵。我不信这些,但看着纸灰在风中打转,忽然觉得,或许所有被遗忘的名字,都会在某个角落哭泣。
松树堡现在是一片麦田,风过时,麦浪起伏如绿色的海洋。村中最老的人也说不出这里何时有过松树。但在村规民约中,却明明白白写着“松树堡禁伐”,于是代代相传,无人敢在那片地上动土砍树,虽然那里根本没有树可砍。我曾见一个外乡人想在松树堡边上建屋,被村人合力赶走。老村长拄着拐杖说:“祖宗留下的规矩,松树堡上不能动土!”外乡人悻悻而去,村人则如打了胜仗般欢欣。我想,所谓传统,有时不过是一个早已不存在的松树的幽灵,在指挥着活人的行为。
鞍子垭是两山之间的鞍形山口,村里人出山进山的必经之路。垭口有棵老枫树,不知活了几百岁,树干需三人合抱。树上挂满了红布条,都是村人祈福所系。我离家那年,母亲在枫树上系了条红布,求我平安。后来我在他乡站稳脚跟,接母亲同住,临行前她特意去枫树下磕了三个头。去年我回乡,见那枫树已枯死,枝干如铁,直刺苍穹。树下的香炉里积满了雨水,红布条早已褪色破碎。
村里的年轻人大多外出,只剩些老人守着祖屋,鞍子垭也少有人经过了。一个放羊的老汉告诉我,枫树是三年前枯死的,那年大旱,许多老树都没熬过来。我想取下母亲当年系的布条,却发现根本无法辨认,所有祈愿,终将混为一谈,如同这些终将被遗忘的地名。
这些地名,在我离乡多年后,常在梦中浮现。陈家坡上的闲汉、青龙嘴的蜥蜴、野猫岩的传说、茅山岭的茅草、柯家湾的河水、鲁家包的荒坟、松树堡的麦浪、鞍子垭的枫树……它们组成了我对故乡的全部记忆。而今父母已逝,老屋倾颓,我回去的次数屈指可数。偶尔在电话里问起家乡事,哥哥总说“还是老样子”,但我知道,那些地名承载的生活正在消逝。年轻人奔向城市,老人们逐渐凋零,那些坡、沟、嘴、坪、岩、湾、岭、包、堡、垭,终将成为地图上毫无生气的符号。
有年清明,我回去上坟,发现村里通了水泥路,路边立着崭新的路牌:“陈家坡路”“青龙嘴街”“茅山岭大道”……官方的名称规整而刻板,失去了泥土的气息。我循着路牌走去,陈家坡已被推平建了养殖场,青龙嘴上修了观景台,野猫岩成了网红打卡地,茅山岭的茅草被铲除一空,种上了整齐的景观树。只有鞍子垭的枯枫树还在,被围起来挂上了“古树名木”的牌子。
我站在枫树下,忽然想起小时候祖父说过的话:“地名是人和土地的契约。”如今契约的一方已经背弃了另一方,这些地名,还能维系多久呢?
夜幕降临时,我驱车离开。后视镜里,故乡的灯火渐渐模糊,而那些深深烙在记忆里的地名,却在黑暗中愈发清晰起来。
这些地名用字,是先民千百年来与这片土地对话的结晶。每个字都经过反复推敲,准确描述了地形特征,暗示了适宜的生产方式,甚至预警了潜在的危险。它们不同于文人雅士精心雕琢的辞藻,而是直接从土地里长出来的语言,带着泥土的腥气和汗水的咸味。
而今,这些地名的深意正在被遗忘。年轻一代开着导航软件,只知道机械地跟着语音提示左转右转,不再追问“陈家坡”为何叫“坡”,“青龙嘴”为何称“嘴”。那些蕴含在地名中的生存智慧,那些先民用脚步丈量出的地理知识,正在变成毫无意义的符号。
去年回乡,我听见一个孩童问母亲:“为什么叫鞍子垭啊?”那年轻的母亲愣了愣,回答:“地图上就这么标的。”我不禁想起祖父在世时,曾指着鞍子垭对我说:“看那山形,多像马鞍子。过垭口要快,那里聚风。”两相对照,令人怅然。
这些地名,正在失去它们的灵魂,变成干瘪的指代符号。而那些曾经鲜活的地理认知、生存智慧,也将随着老一代人的离去而湮灭。或许这就是现代化的代价,我们在获得精确导航的同时,失去了与土地对话的能力;在征服自然的过程中,遗忘了理解自然的语言。
站在老家的山岗上,望着星罗棋布的村落,我突然明白,这些地名其实是一部无字的百科全书,记录着人与自然相处的全部智慧。而今,这部大书正在合上它的最后一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