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向来以为,村中的路,是人走出来的;村中的事,是人做出来的。然而,那日在村中溜达一圈后,却发觉这想法未必都是那样。
晨光熹微时,我便出了门。村东头的老槐树下已聚了三五个老汉,他们佝偻着背,面上的皱纹里夹着几十年的风霜。他们见我走来,便住了口,只用浑浊的眼珠子上下打量我,像看着一个外星人。我知道他们必是在议论谁家的媳妇不贤惠,或是某块地里的庄稼收成不好。这些老汉们,牙齿脱落了一大半,说话漏风,却偏喜欢嚼舌根子,与村里的妇人没有多大差别。他们的生命已经如同秋后的蚂蚱,蹦跶不了几日了,却还要在死前将村中的是是非非都咀嚼一遍,咽下去,再吐出来,再咽下去。
“早啊。”我招呼道。
“早。”他们齐声应着,声音干瘪得如同晒裂的豆荚。
我继续向前走。村中的瓦房参差不齐地排列着,有的青灰,有的暗红,皆被岁月啃噬得残缺不全。瓦缝间偶有杂草探出头来,在微风中摇曳。这些瓦房自我记事起便在这里,如今更显颓唐颓废。它们见证了村中多少生生死死,却始终沉默不语。我想,瓦房才是最睿智的,它们知道一切,却什么也不说。
转过一个弯,便见着王家的新楼房突兀地矗立在那里,瓷砖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。这楼房与周遭的瓦房格格不入,仿佛一个暴发户挤进了穷亲戚的聚会里。王家的儿子在城里做生意发了财,回来盖了这房子,却一年到头也住不了几天。楼房空荡荡的,只有老王两口子守着,夜里灯光惨白,照得人影孤单。
田里的麦子已经抽穗,绿浪翻滚,远接山脚。几个农人正在田间劳作,弯腰的姿势如同问号,似乎在向土地叩问什么。土地从不回答,只是年复一年地长出庄稼来养活这些人。李老三也在其中,他看见我,直起腰来擦了一把汗。他的背比去年更驼了,脸上的皱纹里嵌着一层泥土。
“今年麦子不错啊。”我说。
“还行吧。”他咧开嘴笑了,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,“只要老天爷给面子,给条出路就行。”
我点点头。农民总是看天吃饭,他们的命运悬挂在云朵上,随风飘荡,没有定数。李老三种了一辈子的地,如今儿子却去了城里打工,再也不愿回来面对这片土地。土地是诚实的,你付出多少,它就回报多少;土地也是残酷的,它不管你死活,只管自己是否肥沃。
小河在村西头拐了一个弯,水声潺潺。小时候我们常在这里捉鱼摸虾,如今河水浅了许多,鱼虾也少了。几个妇人正在河边洗衣,棒槌敲打衣物的声音,在清晨的空气中格外清脆。她们一边劳作一边说笑,话题无非是家长里短。张寡妇也在其中,自丈夫死后,她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,三十多岁的人看上去像五十岁。她的笑声最大,却最空洞,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还活着,而故意发出的巨大声响。
“听说你家小子考上大学了?”一个妇人问我。
“嗯,省城的。”我答道。
“有出息啊!”她们啧啧称赞,眼中却藏着嫉妒。我知道,不出三日,村里就会传遍我儿子考上大学的消息,随之而来的必是各种猜测和议论:学费哪来的?是不是走了后门?毕业后能不能找到工作?村里人就是这样,见不得别人好,又害怕别人不好。
我离开河边,向山坡走去。山上的松树林比记忆中稀疏了许多,有些地方已经露出了黄土。记得小时候这里林木葱郁,我们常常上山拾柴火、采蘑菇。如今树木被砍伐了大半,剩下的也病恹恹的,枝干扭曲得如同老人的手指。半山腰里有座土地庙,红漆剥落,香火冷清。现代人越来越不信这些了,他们更相信手机里的信息和城里的医院。
坐在山坡上,整个村子尽收眼底。炊烟袅袅升起,在空中纠缠然后消散。远处传来拖拉机的轰鸣声,惊起了一群麻雀。这个村子与我记忆中的已经大不相同,人变了,房子变了,连土地和河流也变了。唯一不变的是村后那座山峰,依旧巍然耸立,沉默地注视着村中的变迁。
下山时遇到了刘家的傻儿子,他正在路边捉蚂蚁玩。三十多岁的人了,智力却停留在五六岁。村里人都叫他“傻柱”,孩子们常拿他取乐。见了我,他嘿嘿笑着,口水顺着嘴角流了下来。
“吃糖。”他伸出脏手,掌心是一块已经化了一半的水果糖,沾满了泥土和草屑。
“你吃吧。”我笑着摇摇头。
他固执地伸着手:“给你,甜。”
我只好接过那脏兮兮的糖,假装放进嘴里。他高兴地拍手跳起来,然后蹦蹦跳跳地走了。望着他的背影,我想,或许他是村里最快乐的人,也是最善良的人,更是最简单的人,不用操心土里的收成,不用烦恼儿女的闹心事,更不用在意别人的眼光。他的世界简单得只剩下“甜”与“不甜”。
回到村中心,小学校正在上课。破旧的校舍里传出孩子们参差不齐的读书声。这所学校只有两个老师,教六个年级。我站在窗外看了一会儿,黑板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,桌椅吱吱呀呀作响。二十年前我也曾坐在这个教室里,做着走出大山的梦。如今我的梦实现了,却常常在梦中回到这里。
小卖部的门前聚着一群闲人,正在下象棋。他们争得面红耳赤,仿佛棋盘上的胜负关乎身家性命。老孙头也在其中,他已经七十多了,儿子在城里安了家,接他去住,他却住不惯,又跑了回来。他说城里像笼子,憋得慌。现在他每天除了下棋就是晒太阳,等着生命一点点慢慢耗尽。
“将军!”老孙头得意地喊道,随即剧烈咳嗽起来,咳得弯下腰去。旁人拍着他的背,却无人真正关心着他。在这个村子里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难要扛,没余力顾及他人。
日头渐高,我走向村外的打谷场。场院上铺着金黄的麦子,几个农人正在翻晒。麦粒在阳光下闪闪发光,散发出干燥的香气。赵老汉坐在场边抽烟,他的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。去年他的老伴走了,如今他一个人生活,儿子在千里之外的工地打工,一年回来一次。
“今年麦子价钱咋样?”我问。
“谁知道呢。”他吐出一口烟,“横竖不够本。”
现代农人的困境就在于此,种地不赚钱,不种地又吃什么?年轻人纷纷逃离土地,留下老弱病残守着祖辈传下来的田产。土地曾经是农民的命根子,如今却成了鸡肋,食之无味,弃之可惜。
正午时分,我回到家。大嫂已经做好了午饭,简单的青菜和馒头。大哥坐在门槛上磨镰刀,为下午的劳作做准备。他们一辈子没走出过这个村子,对外面的世界既好奇又恐惧。我的成功是他们最大的骄傲,也是最大的遗憾,骄傲的是兄弟有了出息,遗憾的是兄弟离他们越来越远了。
饭后我躺在床上小憩。透过窗户,可以看见一小块蓝天和飘过的白云。村中的声音隐约传来孩子的嬉笑,妇人的闲聊,拖拉机的轰鸣……这些声音编织成一张网,将村庄包裹其中。我突然明白,这个村子不仅仅是由人、房子和土地组成的,更是由无数细微的声音、气味和记忆构成的。它已经渗入我的血液,成为我无法割舍的一部分。
下午我又出门溜达。这次我走向村后的坟地,那里埋葬着村子的历史。坟头杂草丛生,墓碑上的字迹大多已经模糊。我找到了祖父的坟,摆上带来的苹果。祖父生前是村里的木匠,手艺精湛,为人耿直。他常说:“做人要像木头一样,实心实意。”如今这样的品格在村里已经罕见了,人们变得越来越精明,也越来越孤独。
站在坟地向村子望去,炊烟又起,夕阳将一切染成了金色。这景象几百年来想必未曾改变,变的只是烟囱下的人。我想起早晨那些老汉们的眼神,河边妇人的闲话,田间农人弯曲的脊背……这个村子正在老去,如同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,喘息着,挣扎着,却不可避免地走向衰亡。
回村的路上,我遇到了放羊归来的小孩。他赶着五六只羊,唱着不成调的歌。羊群慢悠悠地走着,不时啃食路边的青草。孩子见了我,害羞地住了口,低头赶路。我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曾放过羊,那时的村庄比现在热闹得多,人也淳朴得多。如今这小孩可能是村里最后一个放羊娃了,他的同伴们都坐在教室里,梦想着成为城里人。
夜幕降临,村中亮起零星的灯火。电视的声音从各家各户传出,混合着新闻联播的主题曲和电视剧的对白。现代文明已经渗透进这个偏远的小村,改变着人们的思想和生活方式。年轻人通过手机了解外界,老一辈则坚守着传统的价值观,两代人之间的鸿沟越来越深。
我站在自家院子里,仰望着星空。这里的星星比城里多得多,也亮得多。银河横贯天际,浩瀚而神秘。我的父辈们曾经通过这些星星判断农时,预测天气;如今已经没人懂得这些知识了,天气预报和手机app取代了祖传的智慧。
这一天的溜达让我明白,村庄不仅仅是一个地理概念,更是一个文化符号,承载着无数人的记忆与情感。它正在现代化浪潮中艰难转型,有的东西消失了,有的东西改变了,还有一些东西顽强地存续下来。我不知道这个村子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,但我知道,无论它如何变化,都将永远存在于我的血液中。
村里溜达一圈,看似只是走走路,看看景,实则是在时间的河流中逆流而上,触摸那些已经消逝或正在消逝的生命痕迹。村庄教会我敬畏土地,尊重劳动,理解生命的坚韧与脆弱。这些道理,是任何书本都无法完整传授的。
夜深了,村中渐渐安静下来。偶尔传来几声狗吠,更添了些许寂寥。我回到屋里,躺在床上,听着窗外风吹过树梢的声音。这声音与我儿时听到的一模一样,仿佛时间从未流逝。
明天,太阳依旧会从东山升起,照耀这个村庄。人们依旧会起床劳作,生老病死。土地依旧会孕育庄稼,河流依旧会流向远方。而这一切,都将成为某个未来日子里,另一个溜达者的回忆与思索。
村庄永在,变的只是我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