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巴山异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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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04/0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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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中芽味

春来了,山里的芽便都冒出头来。先是椿芽,紫红色的,嫩得能掐出水来;接着是柳芽,青白中带着点黄,像未熟透的杏子;而后是笋尖也钻出地面,鱼腥草芽、荠菜芽、青蒿芽、野葱、刺苞头之类,便都争先恐后地挤了出来。这些芽儿们像是约好了似的,趁着春风还未燥热,春雨还未滂沱,便急急忙忙地探出头来,生怕错过了这最好的时节。

山里的老人说,采芽要赶在清明前。清明一过,芽就老了,带着一股子苦涩味,再不是那个鲜嫩的劲儿了。所以每年这个时候,山坡上总能看到三三两两的采芽人,他们弓着腰,在灌木丛中穿行,眼睛盯着地面,寻找那些刚刚冒头的嫩芽。

我认识一个采芽人,姓赵,村里人都唤他老赵。老赵五十多岁,背已微驼,脸上的皱纹像是被山风一刀一刀刻出来的。他采芽已有三十余年,对山里的一草一木都熟稔得很。哪座山坡的椿芽最嫩,哪片洼地的荠菜最肥,他都清清楚楚。他常说:“采芽要懂时节,椿芽要在紫红未褪时采,柳芽要在青白带黄时摘,早了太涩,晚了太老。”这话他说了三十年,村里人都能背下来了。

老赵的采芽手艺是跟父亲学的。记得他跟我说过,小时候第一次跟父亲上山采芽,兴奋得像个猴子似的满山跑,结果踩坏了好几处嫩芽。父亲没骂他,只是让他跪在踩坏的芽前,对着大山磕了三个头。从那以后,他就明白了采芽不只是为了填饱肚子,更是一种与大山相处的规矩,更是对大山的敬畏。

老赵采芽,从不贪多。每日天蒙蒙亮便背着竹篓上山,那竹篓是他年轻时亲手编的,篾条已经被岁月磨得发亮。他总是先在山脚下的小溪边洗一把脸,冰凉的水珠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往下淌。然后从怀里掏出半个冷馒头,就着溪水慢慢嚼着,眼睛却一直望着山上,仿佛在跟那些还没见着的芽儿们打招呼。至太阳升起一竿子高时便回。他的竹篓里,总是恰到好处地躺着那么几把嫩芽,不多不少,刚好够他一天的嚼谷。嚼谷就是生活、口粮的意思。

村里年轻人笑他迂,说他若肯多采些,拿到城里去卖,早发财了。老赵听了,只是摇头,嘴里嘟囔着:“够了,够了。采多了,明年就不长了。”有一次,村里来了一个城里的商人,出高价收购山野菜。年轻人一窝蜂地上山,把能采的都采了个精光。第二年春天,那片山坡上的芽明显少了。老赵蹲在光秃秃的山坡上,摸着干硬的泥土,眼里闪着泪光。

老赵采芽有他的讲究。椿芽要选向阳坡上的,用指甲轻轻掐断嫩茎,断面会渗出透明的汁液;柳芽要挑树梢上的,两片嫩叶刚刚舒展时最鲜美;挖笋尖要顺着竹鞭找,找到后要先用脚尖轻轻拨开周围的落叶,看清笋尖的走向才下锄。他常说:“采芽是跟山神打交道,得懂规矩。”每次采完芽,他都会在原地撒一把随身带的杂粮,说是给山里的鸟儿留口吃的。

老赵有一个独子,叫小树,是他三十岁那年得的。妻子难产走了,他就一个人拉扯孩子长大。小树从小就聪明,读书特别好。老赵每每提起,浑浊的眼睛里便闪出光来。他采芽所得的钱,十之八九都寄给了儿子。自己则住在山脚下的一间土屋里,四壁萧然,唯有一张儿子的照片,端端正正地挂在堂屋正中。照片旁边钉着儿子从小学到大学得的每一张奖状,虽然边角都已经泛黄卷曲,但都被他小心地用米浆糊贴得平平整整。冬天的夜晚,他就着油灯一遍遍看儿子写来的信,虽然识字不多,但每个字都要用手指头点着认半天。

记得小树考上大学那年,老赵特意上山采了最好的椿芽,用盐腌了一小坛,让儿子带到学校去。小树说城里什么都有,不用带。老赵执意要塞进行李箱:“这是山里的味道,想家了就吃一点。”后来小树来信说,同宿舍的同学都夸这腌椿芽好吃,老赵高兴得连夜又做了一坛,托人捎到城里。

去年春上,老赵的儿子大学毕业了,说是要接他去城里住。老赵收拾了简单的行李,其实也就是两件洗得发白的衣服和一双新纳的布鞋。临行前还特意上山采了一篓子椿芽,说要带到城里给儿子尝尝。他蹲在熟悉的椿树下,手指颤抖着挑选最嫩的芽尖,嘴里念叨着:“这个好,炒鸡蛋香;这个也好,拌豆腐鲜。”村里人都说,老赵这下可享福了。

谁知不到一月,老赵又回来了。问他缘故,他只说住不惯。有人看见他回来的那天,站在自家土屋前发了好一阵呆,而后便又背着竹篓上山去了。后来听村里去城里打工的小伙子说,老赵在儿子家像个木头人,不敢坐沙发,怕弄脏了;不敢用抽水马桶,总惦记着要挑水冲;最难受的是看不见山,听不见鸟叫,整夜整夜睡不着觉。儿媳妇嫌他土气,儿子夹在中间左右为难。

自那以后,老赵采芽更勤了,但竹篓里的芽却日渐稀少。有时在山上一整天,只采得一小把。他的背驼得更厉害了,走路时几乎要弯成一张弓。村里人问他是不是病了,他总说没事,只是老了,眼睛不济事了,找芽找得慢。其实大家都知道,他是心里有事,采芽时总走神,常常蹲在一处半天不动弹。

去年深秋的一天,我在山脚下遇见老赵。他坐在一块大石头上,望着远处的山发呆。我走过去坐下,他忽然说:“小树小时候,最爱吃我做的柳芽饼。春天柳芽刚冒头,我就采最嫩的,焯水后拌上面粉,烙成小饼。他一次能吃五六个。”老赵说着,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,里面是几片干枯的柳叶,“今年春天特意留的,想等小树回来做给他吃,可他一直没空回来。”

一日清晨,我上山散步,远远看见老赵蹲在一棵椿树下,手里捏着一片椿芽,对着初升的太阳细细地看。晨光透过树叶斑驳地洒在他身上,把他佝偻的身影拉得很长。我走近了,才发现他手里拿的是一片枯黄的椿芽,早已过了采摘的时节。他的手指粗糙得像树皮,却异常轻柔地抚摸着那片枯叶,仿佛在抚摸什么珍宝。

“老赵,这芽老了,不能吃了。”我说。老赵抬起头,眼睛里蒙着一层白翳。他笑了笑,道:“我知道,我知道。我就是看看,看看……这片芽儿,跟我一样,都过了时候了。”这时我才明白,老赵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。他所谓的“采芽”,不过是每日上山,凭记忆和手感,摸一摸那些他再也不能亲眼看见的嫩芽罢了。他的竹篓里常常空空如也,但他还是每天坚持上山,因为那里有他一辈子的念想。

去年冬天特别冷,大雪封山了好些日子。等雪化了,村里人才发现老赵已经走了,走得很安静,就像一片枯黄的椿叶,悄无声息地落下了。他躺在床上,身上盖着那床补了又补的棉被,脸上带着平静的表情,手里还攥着一把干枯的椿芽。儿子从城里赶回来办丧事,把那间土屋里的东西都清理了,唯独留下了墙上那些奖状和照片。

下葬那天,小树在父亲坟前种了一棵小椿树。村里老人说,这树来年春天就会发芽。小树跪在坟前,把父亲留下的那包干柳叶一片片撒在坟头。风吹过,柳叶打着旋儿飘向远处的山林,像是老赵的灵魂终于回到了他朝思暮想的大山。

今年春天,我又去了老赵常采芽的那片山坡。新长出的小椿树已经冒出了嫩芽,在阳光下泛着紫红色的光泽。我学着老赵的样子,轻轻掐下一小段嫩芽,放在嘴里慢慢咀嚼。初时微苦,继而回甘,最后竟品出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。

下山时,我看见小树蹲在小溪边,正在清洗刚采的椿芽。他抬头看见我,有些不好意思地说:“想试着做父亲常做的腌椿芽。”他的动作很笨拙,但神情专注。阳光照在他的脸上,我恍惚间看到了年轻时的老赵。

山里的芽儿年复一年地生长,采芽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。但总有些东西不会改变,比如春芽的滋味,比如父子间的牵挂,比如人对大山的眷恋。老赵走了,但他教会我们的,关于节制,关于感恩,关于与自然相处的智慧,就像那些深埋在地下的根,永远活着,等待下一个春天的到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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