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长庚的笔记本里,记满了村里孩子的乳名。这个习惯始于40年前,他刚来柳溪村当小学教师的时候。那天点名,他念到“李狗剩”时,教室里爆发出一阵哄笑,那个黑瘦的男孩涨红了脸站起来,眼睛里闪着倔强的光。从那时起,李长庚就意识到,这些看似粗鄙的乳名里,藏着整个村庄的秘密。
从牲口棚里滚出来的名字。柳溪村的牲口类乳名最多。村东头老杨家的“狗剩”已经60多岁了,腰弯得像一张犁,可村里人还是这么叫他。他出生那年,正赶上闹饥荒,家里的老黄狗刚下了一窝崽,他爹蹲在狗窝旁抽了三袋旱烟,最后拍板:“就叫狗剩吧,狗嘴里剩下的,阎王爷不收。”
“大牛”倒是人如其名,肩宽背厚,一顿能吃五个煎饼子。他娘生他时难产,接生婆说像拽牛犊似的才把他拽出来。西头赵家的“驴蛋”最忌讳别人喊他的全名,非得把“驴”字去了才答应。他爹当年赶驴车去镇上卖粮,半路听见他出生的消息,一高兴连人带车翻进了沟里,索性就给儿子取了这个名字。
李长庚记得最清楚的是“猪娃”。那孩子生下来有十二斤重,浑身通红,活像一只刚出生的猪崽。他娘没熬过月子就去了,临走前摸着孩子皱巴巴的脸说:“就叫猪娃吧,好养活。”猪娃如今在城里开了一家猪肉铺子,每次回村都给李长庚带两斤上好的五花肉孝敬。
这些名字里,都住着牲口的魂灵。村里人相信,取了贱名,孩子就能像牲口一样皮实,灾病都绕着他走。李长庚的笔记本这一页上沾着褐色的茶渍,像极了牲口棚里的泥点子。
草木有本心。植物类的名字要文雅得多。后山那片槐树林开花的时节,村里就会响起此起彼伏的“槐花”声。叫“槐花”的姑娘们头发里总带着甜香,她们在树下绣鞋垫,淡紫色的槐花落在青布上,成了天然的绣样。
“桃枝”是村支书家的闺女,生得粉面桃腮。她出生那天,她爹正给果园里的桃树剪枝,咔嚓一剪刀下去,家里就来了报喜的。现在桃枝在县城当护士,每次打针前都会柔声说:“就像蚂蚁夹一下哦。”
最特别的是“桐生”。他娘在油桐树下躲雨时发作的,接生婆还没赶到,孩子就裹着桐叶落了地。后来桐生考上了林业大学,专门研究油桐栽培。去年他带回一种新品种,榨的油比老品种多两成。
李长庚的窗前有一棵老柳树,柳条拂过他的笔记本,在“柳芽”那页留下了细长的影子。柳芽是个哑巴,但会用柳叶吹曲子。立春那天,她的叶笛声会第一个划破冻僵的河面。
四时亦有序。季节类的名字都带着农事的记忆。“春妮”出生时,她爹正在田头耙田。泥土的腥气混着新生儿的奶香,成了他记忆里最鲜活的味道。现在春妮在城里当钟点工,每天擦三十层楼的玻璃,她说从高处看,城市的春天像一块发霉的绿豆糕。
“夏生”背上有一块胎记,形状像晒场的一把木锨。他娘说怀他时天天在晒场翻麦子,毒日头把孩子的影子烙在了身上。如今,夏生开着联合收割机跨省作业,追逐着不同纬度的夏天。
叫“秋收”的汉子左手只有三根手指。那是他十五岁时被脱粒机咬掉的,断指和稻谷一起进了粮仓。他媳妇“冬梅”,是他在大雪天用爬犁拉来的童养媳,过门那天冻掉了两个脚趾甲。现在他们在村口开了一间小卖部,冬梅总在暖气片上烤橘子,热气裹着橘香,熏得玻璃上凝满了水珠。
李长庚在冬至那天整理这部分笔记时,发现冬雪那页夹着一片干枯的雪花。是去年那个患白血病的孩子留给他的,那孩子最后的心愿是,看看真正的雪。
某些孩子的乳名,特别赋有时代的印记。五六十年代出生的孩子,名字里都带着硝烟味。“保国”他爹是退伍兵,左腿里留着一块弹片,走路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。保国现在在镇上开拖拉机,车头上还插着褪色的一面小国旗。
“卫红”出生那天,她娘正在台上唱《红灯记》。这个被革命热情灼伤的名字,如今挂在一家美容院的招牌上。烫着卷发的卫红姨说,现在姑娘们都要纹韩式半永久眉。
最讽刺的是“跃进”,身高只有一米五,走路慢得像一只蜗牛。他承包的三十亩果园倒是年年丰收,熟透的苹果把树枝压得喘不过气。村里人说,这才是真正的“大跃进”。
李长庚翻到笔记本最后几页,这里记着近几年出生的孩子名字:“子轩”“欣怡”“昊天”。这些从电视剧里扒下来的名字,光鲜得像塑料糖纸,却再难让人想起土地的味道。
很多乳名正在慢慢消失。去年清明,李长庚在村口遇上了狗剩爷。老人蹲在水泥路边烧纸钱,火苗舔着他青筋盘结的手。“现在的小孩名儿都金贵得很,”火星溅在他的旧棉鞋上,“我重孙子叫思聪,他爹栓柱说取这名字将来能当首富。”
河边的老柳树被雷劈了,柳芽跟着马戏团走了。桐生引进的新品种油桐得了枯萎病,村里人又改种了速生杨。只有春妮每年回来上坟时,会带一包城里的奶油瓜子,说是给她那死在饥荒里的姑姑“菜团”尝尝鲜。
李长庚的笔记本快写满了。最后一页贴着一张照片,新建的幼儿园门口,电子屏滚动着“欢迎子涵、梓萱小朋友入园”。阳光照在液晶屏上,反射出彩虹般的光晕,刺得人眼睛发酸。
他合上本子,封皮上“柳溪村乳名记”几个字已经褪色。远处传来卖豆腐的喇叭声,拖着长音喊:“豆——腐——”,像在呼唤某个永远无人应答的乳名。
有些乳名与大山有关。山石类的名字在柳溪村有着特殊的分量。这些名字通常属于那些出生时,让母亲吃尽了苦头的孩子,仿佛他们从娘胎里就带着大山的倔强。“石头”出生时难产,接生婆往产妇身下垫了三块溪边捡的鹅卵石。
如今他成了石匠,凿出的墓碑遍布十里八乡。他总说石头是有纹路的,顺着纹路凿,就像读懂了它们的心思。“石头的儿子叫小磊,”李长庚在笔记本上画了三个石字,“现在在省城搞装修,专贴大理石瓷砖。”
“山子”的额头上有一道疤,是他七岁时从崖壁上摔下来留的纪念。那年他爹背着一筐草药,从同一条小路滚下去,再也没有醒来。现在的山子开着挖掘机,把一座座小山包推成了平地。“我爹那会儿采药要走三天,”山子的烟头在夜色里明明灭灭,“现在高速路才20分钟。”
最让人唏嘘的是“崖姑”。她娘在采崖柏时发作,孩子生在悬崖边的山洞里。前年崖柏值钱,她男人吊着绳索去采,绳子磨在石棱上断了。葬礼那天,崖姑把丈夫的旧工作服埋进坟里,衣服口袋里装着他们结婚时,从同一座悬崖上采的野山枣核。
李长庚去后山家访时,常在山神庙歇脚。庙墙被孩子们用碎石划满了歪歪扭扭的字迹:“小山”“石蛋”“岩娃”。这些名字在风雨里渐渐模糊,像山里那些正在消失的小路。
乳名里还有神明。还有些名字,供奉着看不见的神灵。“庙生”是在破败的土地庙里落地的,接生婆用香炉里的灰给他止的脐带血。后来他当了神汉,给人看癔症时总要先问:“小时候叫啥名?”
“仙姑”其实是个男孩。他三岁时掉进冰窟窿,捞上来浑身青紫,是路过的一个游方道人用银针扎活的。现在他在县城开针灸诊所,招牌上却写着“现代理疗”。
最神秘的是“鬼娃”。他出生时浑身雪白,连睫毛都是银的。算命的说是“阴气重”,要取个镇得住的名字。如今鬼娃在火葬场工作,苍白的脸被炉火映出了一些血色。村里人说,他抬遗体时总小声念叨着什么,凑近了听,是在叫每个人的乳名。
李长庚的笔记本这一页总散发着线香味。有次庙生告诉他:“名字是拴魂的锁,乳名就是那把钥匙。”当时窗外正下着雨,供桌上的蜡烛却晃得人影幢幢,让人恍恍惚惚的。
一些乳名消失,就如正在消逝的回声。去年村里通了光纤,家家户户都装了摄像头。李长庚去家访时,总听见年轻父母对着手机查“取名大全”。那些APP上的名字闪着金光,像超市里打了蜡的苹果。
狗剩爷的葬礼上,道士唱名时犹豫了一下,还是喊出了“李狗剩”三个字。穿西装打领带的思聪站在第一排,西装口袋别着孝章,上面却印着“李思聪敬挽”。烧纸钱的灰烬飘起来,落在灵堂外新装的LED屏上,屏幕上滚动着“文明治丧”四个红字。
柳溪河改道后,露出河床上的鹅卵石,石头捡了几块放在院里。有天下暴雨,他在石头上看见模糊的字迹,像是很久以前孩子们刻的乳名。雨水冲刷下,那些字迹越来越淡,最后变成了几道蜿蜒的水痕。
李长庚的钢笔坏了,去镇上买新的。文具店的玻璃柜里摆着烫金边的笔记本,封面印着英文。女店员说:“这种本子写字不掉色。”他摸了摸口袋里发黄的旧本子,狗剩爷去年在上面按的烟指印还清晰可见。
回村的班车上,他遇见从深圳回来的槐花。她染了栗色的头发,说起儿子在国际班叫“Kevin”(凯文)。“老师说要起英文名,”槐花递给他一块进口巧克力,“中文名只在户口本上用。”
车窗外,收割过的田野裸露着,几棵没砍掉的老槐树立在地头。李长庚突然想起三十年前初到柳溪村,那些光屁股的孩子追着他的自行车喊:“老师!老师!我叫狗剩!我叫槐花!我叫石头!”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,像一条条通往过去的乡间小路。
乡下人常说:“粗名硬命,名贱命硬。”那些从小多病多灾的孩子,父母便给他们取些粗俗古怪的名字,仿佛越是难听,阎王爷就越瞧不上,孩子反而能平平安安长大。
村里有个孩子叫“粪堆”,生下来时瘦得像一只小猫,连哭的力气都没有。他爹蹲在院里的粪堆旁抽了半宿旱烟,天亮时一拍大腿:“就叫粪堆!粪肥地,地养人,这名儿旺他!”说来也怪,自从叫了这个名,粪堆真的越长越壮实,如今成了村里最能干的庄稼把式,挑粪施肥是一把好手。
“锅灰”的来历更有意思。他娘生他时难产,接生婆急得往灶膛里抓了一把锅灰,抹在孩子额头上驱邪。这孩子打小脸黑,却出奇的聪明,后来考上了师范学校,在城里当老师。只是每次回村,老人们还是“锅灰锅灰”地叫,他也不恼,反而笑着说:“没这锅灰,我早投胎去了。”
最让人哭笑不得的是“狗不理”。这孩子生下来就爱哭,连家里的老黄狗都嫌吵,见他来了就躲。他爹干脆说:“狗都不理,这名儿够硬!”结果狗不理长大后,成了村里最受欢迎的赤脚医生,谁家有个头疼脑热都爱找他。
还有“驴粪蛋”,圆头圆脑,皮肤黝黑,活脱脱像一颗晒干的驴粪。他娘说:“这名儿实在,粪蛋滚到哪儿都能活。”后来驴粪蛋去城里打工,在建筑队搬砖,工头嫌他名字难听,要给他改个文明点的,他脖子一梗:“我就叫驴粪蛋,改了名我浑身不自在!”
这些粗名里藏着乡下人最朴实的生存智慧,他们不信那些文绉绉的名字能压得住煞气,反倒是粪堆、锅灰、驴粪蛋这样的字眼,带着土地的腥臊气,才能镇得住命里的坎坷。
村里还有以毒攻毒的名字。有些孩子的名字不仅粗俗,还故意往坏了取,图的就是个“以毒攻毒”。村西老赵家的孙子叫“祸害”,生下来就折腾人,整夜哭个不停。他爷爷说:“既然这么能闹腾,干脆叫祸害,看你能祸害到哪儿去!”说来也怪,自从叫了这个名,这孩子反而安分了,现在在镇上开拖拉机,拉货从不误事。
“讨债鬼”是个丫头,她娘连生三个闺女,到她是第四个。接生婆刚报“又是个闺女”,她爹气得在院里直转圈:“真是个讨债鬼!”这名就叫开了。如今讨债鬼在县城开面馆,生意红火,每月都按时给家里寄钱,村里人都说:“这哪是讨债鬼,分明是送财童子。”
最绝的是“没出息”。这孩子小时候笨,三岁才会走路,五岁还说不清话。他爹一咬牙:“干脆叫没出息,将来看你能出息到哪儿!”结果没出息后来成了村里第一个买收割机的人,现在带着车队跨省收麦子。每次汇款单到家,他爹都要摸着那个名字嘿嘿地笑:“没出息?我儿最有出息!”这些看似恶狠狠的名字,其实包裹着最柔软的期望。就像给桃树剪枝,剪得越狠,来年果子结得越甜。
还有些名字,明着是骂,暗里是疼。“赔钱货”是个伶俐的姑娘,她出生那年正赶上家里母猪病死,爷爷嘟囔着“又来个赔钱货”。这话听着刺耳,却让她从小要强,现在在城里做服装生意,去年刚给家里盖了三层小楼。
“多余”是家里的老幺,上面有五个哥哥。接生时他爹在产房外听说又是一个儿子,脱口而出:“真是多余!”这名反而成了他的护身符,五个哥哥都让着他疼着他,如今他在村里开小超市,货架上的零食总是最新鲜的。“讨厌”更是个妙人。他娘怀他时吐得厉害,见什么烦什么,生下他就说:“真是个讨厌鬼!”结果这孩子特别会看人脸色,现在在县里当调解员,专管邻里纠纷,再难缠的官司到他那儿都能一一化解。
这些名字像一层粗粝的外壳,包裹着内核里的珍视。就像核桃要敲碎了才能吃到仁,这些名字要叫开了,才能品出里面的甜和滋味。
如今的新生儿名字越来越“文明”,可孩子们反而娇气了。村里的老中医徐先生常说:“现在的孩子动不动就感冒发烧,要我说就是名字取得太金贵了,压不住。”
去年夏天,村里最后一位会取贱名的老人,九十三岁的王婆走了。她生前给上百个孩子取过名,什么“铁蛋”“臭妮”“狗嫌”,个个健壮如牛。临走前,她拉着重孙女的手说:“给你孩子取名别学电视里那些,要接地气……”话没说完就咽了气。
现在村委会门口贴着《新生儿取名规范》,第一条就是“不得使用低俗字眼”。李长庚的笔记本里,那些粗粝鲜活的名字正在变成档案室里的历史资料。只有村口的老槐树还记得,曾经有多少个“狗剩”“粪堆”在它树荫下玩耍,如今这些名字的主人,有的已经成了坟头的一缕青烟。
偶尔夜深人静时,年近期颐的李长庚还会翻开发黄的笔记本,手指抚过那些逐渐褪色的名字。窗外的月光照在“驴粪蛋”三个字上,恍惚间他好像又听见孩子们在晒谷场上追逐打闹,那些粗俗却鲜活的名字,在夏夜的星空下久久回荡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