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巴山异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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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04/0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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河滩上的麻柳树

贡水河的河滩上,麻柳树算是一大景观,它随处可见,俯拾即是。河滩上的麻柳树,有的是天生的有的是后期人工栽植的。天生的大抵是某年洪水退去后,一粒种子被遗留在淤泥里,便悄悄发了芽。起初无人注意,后来竟长成了气候,树干有合抱之粗,树冠如伞盖般撑开,成了这荒凉河滩上唯一的风景。

麻柳树生得古怪。它的树干并不笔直,而是扭曲着向上,仿佛一个驼背的老人,在风中吃力地挺直腰杆。树皮粗糙,裂开一道道深沟,像是被岁月刻下的皱纹。树根一半扎在土里,一半裸露在外,盘曲如蛇,紧紧抓住河滩上的鹅卵石。每逢汛期,河水上涨,树根便浸泡在水中,可这树竟也不死,只是愈发长得倔强。

这树的叶子极是特别。叶形狭长,边缘有细密的锯齿,叶面光滑,叶背却生着细密的绒毛。阳光照射时,叶子泛着银白的光,风一吹,整棵树便闪烁着点点银斑,远远望去,如同河面上跳跃的波光。到了秋天,叶子并不变黄,而是渐渐转为暗红色,最终干枯,却仍固执地挂在枝头,直到新叶萌发才肯落下。若是仔细观察,会发现每片叶子的叶脉都呈现出一种独特的放射状纹路,像是老人手背上突起的青筋,记录着它经历过每一场风雨。

春日里,麻柳树开花。花极小,呈淡绿色,聚集成穗,垂挂在枝头,毫不起眼。若不是有浓郁的香气飘散,几乎无人会注意到它的花期。那香气甜腻中带着苦涩,引得蜂蝶纷至沓来,在花穗间忙碌。仔细观察,会发现每朵小花都由四片花瓣组成,中间探出几根纤细的花蕊,在微风中轻轻颤动。花谢后,便结出细长的果实,起初是青色,渐渐转为褐色。果实成熟后裂开,释放出带着白色绒毛的种子,随风飘散,有的落在河滩上,有的被水流带走,却极少有能长成新树的。这些种子大多成了鱼儿的食物,或是沉入河底淤泥,永远失去了发芽的机会。

这麻柳树上栖息着不少鸟雀。最常见的是麻雀,成群结队地在枝丫间跳跃啁啾。它们常在清晨时分最为活跃,叽叽喳喳的叫声能传得很远。偶尔也有一两只翠鸟停驻,它们羽毛艳丽,与灰暗的树皮形成鲜明对比。翠鸟极是警觉,稍有动静便倏尔飞去,只留下一道蓝绿色的残影。树的高处有个废弃的喜鹊窝,已经多年没有喜鹊居住了,只剩下几根枯枝凌乱地搭在那里,在风中微微摇晃。有时会有乌鸦落在最高的枝头,发出沙哑的叫声,那声音在空旷的河滩上回荡,显得格外凄凉。

树下常有村童玩耍。他们攀爬树干,采摘树叶编织草环,或是用石子投向高处的树枝,惊起一群麻雀。孩子们的笑声清脆悦耳,与树叶的沙沙声、河水的潺潺声交织在一起,构成了一幅生动的乡村图景。夏日午后,几个老汉会聚在树荫下乘凉,他们吸着旱烟,谈论着陈年旧事,偶尔发出一阵沙哑的笑声。树根处被磨得光滑,显是常有人坐卧的痕迹。有时会有年轻的恋人偷偷在树干上刻下彼此的名字,许下海誓山盟,这些刻痕随着岁月流逝渐渐模糊,最终与树皮融为了一体。

我初见此树,是在三十年前的一个黄昏。那时我刚从乡下回到城里,心情格外高兴,便独自沿着河岸漫步。夕阳西沉,余晖染红了整条河流,也染红了那棵孤独的麻柳树。树影斜长,倒映在流动的水面上,支离破碎又不断重组,仿佛在诉说着某种难以言明的真理。我站在树下,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慰藉。那时树上正有一只啄木鸟在“笃笃”地敲击着树干,那有节奏的声响像是大自然的心跳,让我兴奋的心渐渐平静下来。

后来我常去那里。春天看新叶萌发,夏天听蝉鸣鸟叫,秋天观红叶飘零,冬天赏枝干如铁。这树成了我的知己,它不言不语,却似乎懂得我所有的喜怒哀乐。有时我带一本书,靠在树干上阅读,树叶沙沙作响,仿佛在与我一同品读文字中的悲欢。记得有一次读《瓦尔登湖》时,一阵风吹来,几片树叶飘落在书页上,像是树在与我交流读后感。

记得有一年大旱,河水几近干涸,河滩上的鹅卵石被晒得滚烫。麻柳树的叶子卷曲起来,失去了往日的光泽。树下的泥土龟裂成网状,蚂蚁排着长队沿着树干上下奔波,寻找最后的水分。我以为它必死无疑,心中不免悲伤。谁知一场夜雨过后,它竟又挺直了枝干,叶片重新舒展,仿佛从未经历过干旱的折磨。更令人惊奇的是,雨后的第二天,树干上竟然冒出了几朵小小的蘑菇,像是给这顽强的生命颁发的奖章。这树的顽强令我惊叹不已。

去年冬天特别寒冷。一场大雪过后,我踏雪去看它。树枝上积着厚厚的雪,压弯了枝条,但树干依然挺立。我拂去树根处的积雪,发现有人在树干上刻了一行字:“张氏爱李氏,永世不分离。”字迹已经模糊,显是多年前所刻。树皮的裂痕已经部分愈合,将那些字迹包裹起来,就像时间会包裹所有的誓言。我不禁想象,当年刻下这行字的人,是怀着怎样的心情?他们是否知道这棵树会见证他们爱情的永恒或消逝?不知这张氏与李氏后来如何了,他们的爱情是否如这麻柳树一般经得起风霜。

今春再去时,发现树干上又添了新伤。有人用刀削去了一大块树皮,露出白色的木质。树液从伤口渗出,凝结成琥珀色的泪滴。我抚摸那伤口,心中隐隐作痛。这树默默承受着人类的伤害,却依然每年发芽开花,为过往的行人提供荫蔽。它的宽容与坚韧,令人汗颜。更令人动容的是,就在伤口上方,一个新的枝条正在萌发,嫩绿的叶芽在春风中微微颤动,展示着生命不屈的力量。

夏季的暴雨引发了洪水。河水暴涨,淹没了整个河滩。我站在高岸上,望着麻柳树在浑浊的洪水中时隐时现。它的枝叶在激流中剧烈摇晃,却始终没有被冲倒。有几只老鼠被迫爬上树干避难,它们湿漉漉的毛发紧贴在身上,惊恐地挤在一起。洪水退去后,我去看它,发现树干上挂满了杂草和垃圾,但它依然挺立,只是树叶上沾满了淤泥。几天后,一场小雨洗净了树叶,它又重新焕发出了生机。

秋天的一个清晨,我发现树下躺着一个醉汉。他衣衫褴褛,浑身散发着酒气,正靠着树根酣睡。我想叫醒他,却又作罢。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,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一只蚂蚁正沿着他的胡须爬行,他却浑然不觉。麻柳树荫庇过多少人?乘凉的老人,嬉戏的孩童,幽会的情侣,还有这个无家可归的醉汉。它不分贵贱,给予所有到来者同样的庇护。这让我想起老子说的“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”,但麻柳树似乎比天地更慈悲一些。

深秋时节,我常在黄昏时分去探望这棵老树。夕阳将它的影子拉得很长,一直延伸到河对岸。树下的落叶堆积成厚厚的一层,踩上去沙沙作响。有时会遇到几个放学回家的孩子,他们在落叶堆里打滚嬉戏,欢笑声在暮色中格外清脆。他们的书包随意地挂在树枝上,随着微风轻轻摇晃。这些场景让我想起自己的童年,那时我也曾如此无忧无虑,以为快乐会永远持续下去。

如今又是深秋。麻柳树的叶子开始变红,但依然倔强地挂在枝头。我站在树下,看着一片红叶在风中旋转飘落,最终停在河面上,随波远去。这树教会了我许多:关于坚韧,关于宽容,关于沉默地承受命运的一切馈赠与剥夺。它告诉我,生命的意义不在于多么辉煌,而在于能否在逆境中依然保持生长的姿态。它没有松柏的挺拔,没有杨柳的婀娜,但它有自己独特的生存智慧,弯曲但不折断,受伤但不死亡。

河滩上的麻柳树,不知还将站立多少年。或许在某个洪水肆虐的夜晚,它终会被连根拔起,顺流而下。但此刻,它依然在那里,扭曲的树干指向天空,裸露的树根紧抓大地,仿佛在诉说着生命最原始的执着。每当看到它,我就会想起里尔克的诗句:“何胜利可言?挺住意味着一切。”

树不会言语,但它站在那里,就是一种宣言。在这个快速变迁的世界里,它提醒着我们,有些价值需要坚守,有些美丽需要静观,有些真理需要在沉默中领悟。当城市的高楼不断刷新天际线,当人们的生活节奏越来越快,这棵河滩上的麻柳树依然按照自己的节奏生长、落叶、再生长,完成着一个生命最朴素的轮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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