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巴山异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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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04/08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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时光记忆里的田园

29年前的那个夏天,即1996年6月,我被组织上的一纸调令,从乡镇调入到县城的一所军械仓库工作。记得那天细雨蒙蒙,吉普车在泥泞的山路上颠簸了整整一个小时。透过模糊的车窗,我第一次看见了那扇黑漆漆的大铁门,上面的军事重地四个红色大字在雨中显得格外刺眼。

“到了,就是这儿。”司机老邓把车停在铁门前,指了指旁边一间低矮的平房,“那是值班室,你进去报到吧。”值班室里烟雾缭绕,一个满脸胡茬的中年人正在擦枪,他个子矮小瘦弱,手上油糊糊的,后来才知道他是同事老黄,从部队转业就一直在这儿工作。他抬头瞥了我一眼,又低头继续手上的活计:“新来的保管员?证件拿来看看。”我把调令和介绍信递过去,他瞄了几眼,随手翻了翻就递回给我:“我叫老黄,是这里的武器保管员,你跟我来吧。”

仓库比我想象中要大得多。穿过三道铁门,眼前豁然开朗,一栋灰白色的库房矗立在前面,四周是高高的围墙,墙上拉着铁丝网,里面还喂着三条大狼狗。老黄带我来到最前面角落的一栋小楼前:“这是你的宿舍,库房在后面,明天开始上班。”

宿舍里除了一张棕丝床和一张书桌外,别无他物。墙上还留着上一任主人贴过的年画痕迹,已经泛黄卷边。我放下行李,推开后窗,一片荒芜的野地映入眼帘。杂草丛中,几只蚂蚱在夏日的阳光下不停地跳跃。

工作比想象中还清闲。每天早晨八点,我准时打开库房,检查温湿度计,然后开始例行盘点。那些冰冷的枪械我早已熟稔于心,冲锋枪的枪托上总有一道浅浅的凹痕,步枪的准星略微向右偏……它们像一群沉默的士兵,日复一日地等待我的检阅。

第一个冬天格外难熬。山里的寒风从门窗的缝隙钻进来,宿舍像一个冰窖。我向后勤股申请加装取暖设备,得到的回复是按规定执行,意思是不能解决。某个特别冷的夜晚,我实在冻得睡不着,突发奇想搬了两箱弹壳回宿舍,金属导热性好,白天晒过太阳的弹壳到了晚上还能保持余温。我把它们铺在床上,竟真的暖和了许多。

开春后,我开始在仓库后面的荒地开垦。第一铲下去,泥土里翻出几枚锈蚀的弹壳,这让我想起小时候跟着父亲在老家田里劳作的情景。父亲总说土地是最诚实的,你付出多少汗水,它就回报多少收成。

菜园初见规模时,我特意托人从街上种子店捎来菜种。记得第一次收获的那天,我捧着一把嫩绿的小白菜去找老黄。他皱着眉头尝了一口,眼睛突然亮了起来:“嘿,还真甜!”从那以后,食堂的餐桌上经常能见到我种的蔬菜。有时是清炒油菜,有时是凉拌黄瓜,同事们都说比供应的脱水菜好吃多了。

看着老黄和他的妻子养猪,我也突发了养猪的奇想。那天他神秘兮兮地把我拉到食堂后门:“小吴,你看这个。”他掀开一个木箱,里面两只小猪崽正哼哼唧唧地挤在一起。“从老乡那儿弄来的,你养大了咱们改善改善伙食,怎么样?”

养鱼纯属偶然。消防池闲置多年,池底积了厚厚的淤泥。某个夏日午后,我正清理池边的杂草,突然看见水面泛起涟漪,不知何时,池里竟有了小鱼。后来我才知道,是山上的雨水带来了鱼卵。单位出钱派我去外地买了正规鱼苗,还让我从图书馆借来了水产养殖的书。

柚子树是最费心思的,单位从县农业农村局购来了两百多株树苗,第一年冬天就冻死了几株。剩下的柚树,我用尼龙纸给它们裹上了冬衣,每天中午太阳好的时候才揭开。第三年春天,当我看见枝头冒出第一个花苞时,差点叫出声来。那些白色的小花香气清冽,常常引来成群的蜜蜂。有时夜深人静时,我会搬一把椅子坐在树下,看月光把花影投在地上,细碎如雪。

一晃,窝在这个仓库尽达16年之久,仓库里的人来来去去,不知走了多少拨。老黄退休时,拉着我的手说:“小吴啊,你这园子比枪械库还重要。”他走后的第一个春节,我照例给他送去自己种的柚子,老黄捧着柚子,眼泪直往下掉。

最难忘的是那年闹猪瘟。附近农户的猪病死了一大片,我的两头猪也蔫头耷脑。我急得整夜睡不着,翻遍所有能找到的兽医书,最后用大蒜拌着饲料喂它们。没想到这土办法还真管用,两头猪慢慢好了起来。后来其中一头在出栏时挣脱绳子,在仓库里横冲直撞,最后还是我拿着它平时最爱吃的红薯把它引回圈里。宰杀那天,我背过身去没敢朝它看。

新的领导来后,一切都变了。他年轻有为,最看重整齐划一。第一次看见我的菜园时,他的眉头就皱成了“川”字:“这像什么样子?军事重地搞得跟农家乐似的!”我试图解释这些年来的不易,他却摆摆手:“部队有部队的规矩。”我还试图狡辩,我们这里毕竟不是部队啊,但一切都无济于事。

接到整改通知那晚,我蹲在池塘边抽了半包烟。月光下,荷叶轻轻摇曳,鱼儿偶尔跃出水面,溅起细碎的水花。我想起有一年夏天,我们几个同事偷偷在这里钓鱼被老黄抓到,他们慌慌张张的样子让老黄又好气又好笑。最后老黄网起几条大鱼送给我们,条件是以后要钓必须光明正大地来。

清理猪圈那天,我特意起了一个大早。两头新养的小猪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依旧欢快地拱着食槽。我多添了一把饲料,看着它们狼吞虎咽地抢食。运输车来的时候,其中一头突然冲过来蹭着我的腿,就像平时讨食那样。我摸了摸它的脑袋,转身就走开了。

砍柚子树时,我请了病假。听说是新领导监督的,树倒下时压坏了一段围墙。后来我去看过那个树桩,年轮密密麻麻,数到第十六圈时,我的视线模糊了。

离开仓库那天,我把这些年积攒的种植笔记留给了新来的保管员,一个满脸稚气的小伙子。他好奇地翻着本子,问我:“老吴,种这些有什么用啊?”我愣了一下,突然想起老黄说过的一句话:“它们能让铁门里的日子,过得像一个人样,有一些烟火气。”

如今我住在城里的家属院,阳台上摆满了花盆。妻子总嫌我浇水太多,说这样会把花浇死。她不知道,每次看着水滴渗入泥土,我眼前总会浮现出仓库后面那片土地。春天嫩绿的菜苗,夏天盛开的荷花,秋天金黄的柚子,冬天覆着薄霜的池塘。

去年冬天,我听说仓库要拆迁了。借着送老领导的机会,我回去看了看。铁门还是那个铁门,库房还是那栋库房,只是更旧了。里面的人员全部走空了,就连武器和弹药都不知搬运到哪里去了,我还是照样进去转了一圈。库房后面的水泥地已经龟裂,裂缝中钻出了几株倔强的野草。我在一块凸起的水泥块旁蹲下,认出那是当年一棵柚子树的位置。

起身时,一片枯叶飘落在肩头。我捏着叶柄轻轻转动,忽然想起某个遥远的秋日,我坐在树下吃柚子的情景。那时阳光正好,柚子酸甜,一只花斑猫不知从哪儿跑来,蹭着我的裤腿讨食。我分给它一瓣,它吃得满脸汁水,最后竟在我脚边打起呼噜来。

铁门内的16年,就像这片落叶,轻轻一碰就会碎裂。但那些生长过的生命,那些在钢铁与规矩之间倔强绽放的绿意,永远鲜活在我的记忆里。它们教会我,再森严的围墙,也关不住一颗向往生长的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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