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巴山异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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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04/08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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消失的粮库

粮库的大门已经锈蚀了,轻轻一碰就掉着渣儿。铁门上原本漆着“备战备荒为人民”的红色大字,如今只剩下了斑驳的印迹,像是被岁月啃噬过的一根猪骨头。我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铁门,灰尘便扑簌簌地落了下来,在阳光下显出几分少许的热闹。

乡亲们说,这粮库建于1962年,那时正是饥荒年过后。乡亲们饿怕了,在建粮库时格外卖力。夯的土墙足足有三尺厚,屋顶的檩条比人的大腿还粗。粮库落成那日,公社书记站在土台上用大喇叭讲话,说这是“社会主义的铜墙铁壁”。台下顿时掌声雷动,几个老汉竟激动得抹起了眼泪。

我那时还小,只记得粮库里总是飘着谷物的清香。新收的麦子、稻谷、玉米和豆子,一车车运进来,在晒场上铺成了金色的海洋。保管员老赵是一个跛子,走路一瘸一拐,但眼睛尖得像那秤星。他有一个蓝皮本子,记着各生产队交粮的数据,谁家多谁家少,分毫不差。粮库的秤是公社最准的,老赵常说:“粮食是命根子,秤杆子就是良心。”

粮库最热闹时是在秋天。各队的牛车排到二里外,车把式们蹲在老墙根抽烟,说一些粗鄙的笑话和荤段子。女人们挽着袖子过秤,汗珠顺着脖颈直往下淌。孩子们在粮堆里打着滚,浑身上下沾满了谷壳,被一个个母亲揪着耳朵直骂。晒场上的梿枷声从早响到晚,连麻雀都习惯了这节奏,在打谷声里跳来跳去。没有了梿枷声,麻雀就睡不着觉。

保管员老赵有一个女儿叫小满,生得白白净净,两条辫子乌黑发亮,就如那歌里唱的,“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,辫子粗又长”。她十七岁就在粮库帮忙记账,字写得端端正正,工工整整,算盘打得噼噼啪啪直响。小伙子们常借故来对账,眼睛却不停地往她身上瞟几眼。老赵看在眼里,只是吧嗒着旱烟,并不去说破,有时还偷着乐呢。

粮库西墙外有一棵老槐树,树干上钉着一块铁皮牌子:“护粮模范单位”。树荫下常摆着一张方桌,会计们在那里对账。小满沏的茉莉花茶,香得很,村外都能闻到香味,过路人都要讨一碗喝。后来我走过许多地方,似乎再没喝过那样香的茶。

我记得1976年唐山地震那晚,饭桌上的茶缸都摇摇晃晃,全公社的人都往粮库跑。老赵跛着脚挨个粮囤检查,小满提着马灯跟在后面。天亮时,人们发现粮囤无一受损,老赵却靠在麻袋堆上睡着了,手里还攥着半块啃剩下的玉米饼子。

粮库的衰败是从分田到户开始的。土地承包后,公粮交得少了,粮库渐渐冷清了下来。晒场上长出了野草,麻雀也不来了。老赵退休那年,粮库里只剩下一囤陈芝麻烂谷子,生了虫,还泛着霉味。他把蓝皮本子交给新来的保管员,叹了一口气,什么也没说。

小满嫁到了县城,听说开了一间杂货铺。有一回去县城,我特意去寻找她,她的铺面很小,货架上摆着一些针头线脑。她胖了,头发剪得短短的,正在给孙子喂奶粉。我问她还记得粮库的茉莉花茶不,她愣了一下,笑着说早忘得一干二净了。

如今站在空荡荡的粮库里,墙上“深挖洞,广积粮”的标语依稀还在。阳光从破损的瓦缝间漏下来,在地上画出了歪歪扭扭的光斑。角落里堆着几个破麻袋,一捏就碎成了粉末。不知哪来的野猫蹲在粮囤顶上,绿眼睛直勾勾地瞪着我。

东墙上还留着当年的黑板,粉笔字还模糊可辨:“三队应交稻谷二千四百斤,实交二千一百斤”。我想起那时为少交的三百斤,队长和老赵吵得面红耳赤,只差大打出手。现在想起来,那些争吵里竟带着几分热气腾腾的真诚。

粮库的后墙塌了一角,露出了外面的麦田。联合收割机正在作业,轰隆声隔着老远传来。几个穿西装的人在地头指指点点,听说要建什么生态园。他们脚下的土地,四十年前还长着养活全村人的粮食。

我弯腰抓起一把土,里面混着一些谷壳,轻轻一搓就散了。有风从大门吹进来,依然带着新鲜的农药味。那只野猫突然跳下粮囤,窜过我的脚边,消失在了草丛里。

粮库的钟还挂在门房上,指针永远停在四点二十分。我想起老赵说过,这钟是上海产的,走时极准。现在它沉默着,像一个被遗忘的誓言,也像一个留守村里的老人。

走出大门时,铁门又落下了一些铁锈。回头再望时,粮库在夕阳里拉出长长的影子,像是要努力记住自己旧时的轮廓。明天,或者后天,推土机就要来了。

粮库终将要消失,连同一代人的饥饿与饱足,算计与奉献。唯有土地记得,这里曾堆满了金黄的粮食,空气里飘着茉莉茶香,有一个跛脚老汉,把秤杆看得比命还重。而这一切,都将沉入时光的谷仓,成为一粒不起眼的尘埃。

粮库的东南角曾经有一个水泵房,青砖砌的,顶上铺着鱼鳞瓦。现在屋顶塌了半边,露出几根倔强的椽子,像老人残缺的牙齿。我踩着碎砖走进去,水泵早已不知去向,只剩下一个水泥基座,上面留着固定螺栓的锈痕。

这水泵是1974年装的,全公社头一份。老赵特意从县里请了技术员来,在粮库院里摆了八仙桌,炖了一只老母鸡招待。技术员喝得满脸通红,拍着胸脯说这水泵能抽干东海的水。果然,装上后浇地快得很,周围几个生产队都来借水。老赵立下规矩,先交粮,后用水。那些年,粮库的秤从没闲着过。

水泵房的墙上还留着当年的刻度线,一道一道,记录着每次洪水的痕迹。最高的一道已经模糊,旁边用粉笔写着“1984年7月”。那年暴雨下了七天七夜,河水漫过堤坝,全公社的人都来粮库避灾。老赵带着青壮年往粮囤上压沙袋,小满和妇女们在灶房熬粥。粥锅里掺着红薯干,稀得能照见人影,但每个人都喝得小心翼翼,喝得欢欢实实,生怕洒了一滴。

现在,水泵房成了蜘蛛的领地。墙角挂着完整的蛛网,一只花背蜘蛛静静地伏在中央,像是在等待永远不会来的飞虫。地上散落着几个“丰”字形的木架,这是当年用来晾晒种子的。我拾起一个,榫卯已经松动,轻轻一掰就散了架。

走出水泵房,夕阳已经西沉。粮库的阴影爬满了半个院子,另一半则浸泡在金色的余晖里。这光影的分界如此锋利,像是把过去和现在生生地劈开了。晒场边的石碾子还在,碾盘上的纹路被磨得发亮。我伸手摸了摸,石头冰凉,再也感受不到当年谷粒摩擦时产生的温度。

石碾旁原是有一棵枣树的,现在只剩下一个树桩,年轮密密麻麻地诉说着它的年纪。枣树甜得很,每到秋天,孩子们就拿着竹竿来打枣。老赵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只嘱咐别碰坏了粮囤。后来枣树生了虫,公社决定砍掉,说是怕传染给粮库的麻袋。老赵蹲在树底下抽了一宿的烟,第二天亲自抡起了斧头。

粮库的北面是一排平房,当年是保管员宿舍和会计室。如今门窗都被拆走了,黑洞洞的窗口像一个骷髅的眼窝。最边上那一间是老赵住的,墙上还贴着一份发黄的《人民日报》,日期停留在1992年4月。床头钉着一个铁钩,挂过他那杆从不离身的烟袋。地上有一本《粮食保管手册》,我捡起来翻了翻,书页已经粘连在一起,字迹被潮气晕染成了蓝色的云朵。

会计室的算盘居然还在,但珠子缺了七八个,像是掉了牙的老太太。阳光斜斜地照在桌面上,灰尘在光柱里跳着舞。我突然想起小满打算盘的样子,手指灵巧得像在弹琴,算珠碰撞的声音,特别清脆悦耳动听。那时我常常假装对账,其实是为了看她低头时垂下的睫毛,在脸颊上投下两弯浅浅的阴影。

粮库的西南角是当年的灶房,大铁锅早被拾荒者撬走了,只留下一个灶台,灶眼被烟熏得漆黑。墙上用木炭写着菜谱:“冬瓜汤盐三分”“杂粮窝头玉米面二十斤”。字迹工整,是小满的手笔。灶台后面堆着一些碎瓷片,拼起来能认出是一个青花海碗,碗底印着“公社食堂”四个红字。

天色渐暗,粮库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,可能是老鼠,也可能是风吹动碎纸的声音。我站在院子中央,忽然听见远处传来拖拉机的轰鸣,那声音忽远忽近,竟与记忆中的打谷机有几分相似。暮色中,粮库的轮廓渐渐模糊,只有那些高大的粮囤,依然倔强地耸立着,像一群不肯倒下的老兵。

月亮升起来了,惨白的光照在斑驳的墙面上。墙皮剥落的地方露出当年的标语:“颗粒归仓,备战备荒”。字迹的红色早已褪尽,只剩下凹凸的笔画,可以用手指描摹出来。我想起老赵说过,粮库最满的时候,连老鼠都搬了家,实在找不到地方打洞。现在,老鼠们大概又回来了,带着它们无穷匮也的子子孙孙。

夜风渐凉,我该离开了。推开铁门时,铰链发出了刺耳的呻吟,仿佛在挽留最后一个记得它往事的访客。门外是一条水泥路,路灯已经亮起,照着几个骑电动车飞驰而过的年轻人。他们不会知道,车轮下的这条路,曾经是送粮的牛车压出来的土路,雨天里满是泥泞的车辙。

回家的路上,经过一片新建的住宅区。售楼处的广告牌闪闪发光:“至尊府邸,坐拥万亩田园风光”。我想起粮库院里那口老井,水位年年下降,终于在十年前彻底干涸。当时村委会派人来测量,说是因为周边打了太多机井。老井被封盖那天,老赵已经躺在县医院的病床上。听说他最后念叨的是:“西三囤的稻谷,该翻晒了。”

粮库终究会消失的,就像那些在晒场上跳跃的谷粒,就像老赵蓝皮本子里工整的数字,就像小满辫梢上的红头绳。推土机一来,连地基都会挖得干干净净。再过几年,住在这里的人不会知道,他们每天散步的草坪下,曾经埋着多少饥饿与饱足的记忆。

但土地记得,每一粒渗入地下的汗水,每一颗遗落的谷粒,每一次为公粮多少而起的争执,都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了看不见的刻痕。粮库消失了,而土地依然还在,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继续它的故事。

回到家,我从书柜深处翻出一本旧相册。有一张泛黄的照片,老赵站在粮囤前,背后是金灿灿的稻谷,他笑得露出了缺牙。照片一角隐约可见小满的侧影,她正在低头记账,辫子垂在算盘上。我把照片对着灯光看了很久,直到那些熟悉的轮廓在视线里变得模糊起来。

窗外,城市的灯光淹没了星光。我忽然很想喝一杯茉莉花茶,但家里的茶罐早已换了龙井,或是伍家台贡茶。水烧开时,壶嘴喷出的白气在灯光下盘旋,有那么一瞬间,我仿佛又看见了粮库晒场上蒸腾的热浪,和那杆永远端平的公平秤和良心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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