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家的山,是极陡的,陡得像一门门板壁。从山脚望去,山尖直插云霄,云雾缭绕间,偶有苍鹰盘旋着。山间小路,如蛇般蜿蜒,时隐时现于茂林修竹之中。那些赤脚医生,便是踏着这样的山路,去往每一个需要他们的角落。
我幼时体弱多病,每次发热高烧,母亲便急得团团转。村中无医无药,唯有去三十里外的镇上才有卫生院。然而三十里的山路,于病中的孩童而言,无异于天涯海角。于是,赤脚医生李三爷,便成了我们这些山里娃的“活菩萨”。
李三爷其实并不老,约莫五十出头,因常年跋山涉水,他的背已微驼,脸上的皱纹里夹着风霜。他总背着一个褪了色的绿布包,里面装着几样简单的药物:退烧药、止泻药、消炎药,还有几卷纱布、一瓶碘酒。这些便是他的全部“武器”和家当了。
记得我八岁那年,我突发高烧,额头烫得能烙熟面饼。母亲用湿毛巾敷了一夜,烧不见退,反而还说起胡话来,母亲说,这娃恐怕是烧糊涂了。父亲天不亮就出门,翻了两座山,到李三爷家时,东方才泛起鱼肚白。
“娃烧得厉害,三爷您快去看看罢!”父亲气喘吁吁地说。李三爷二话不说,拎起药包就随父亲上路。那时正值梅雨季节,山间小路泥泞不堪。行至半途,遇一小溪暴涨,原本垫脚的石头早已没入浑浊的急流中。父亲蹲下身,欲背李三爷过河,他却摆手道:“使不得,使不得,你背我,万一滑倒,两个人都要遭殃。我自个儿能行。”
说罢,他脱下草鞋,挽起裤腿,拄着一根木棍,一步步探入水中。水没至大腿,冲得他身体直摇晃。父亲在下游处紧张地盯着,随时准备施救。李三爷却神色如常,嘴里还念叨着:“这水凉,正好给我这老寒腿降降温。”
过了河,他顾不上擦干腿脚,穿上草鞋继续赶路。到我家时,日已过午。他摸了摸我滚烫的额头,又用电筒看了看我的喉咙,从药包里取出了几片药。“先吃这个退烧,我再去采些草药来。”
母亲连忙去灶间烧水,李三爷却转身又出了门。傍晚时分,他带回一把青蒿,几株我叫不上名的野草,还有一小包树皮样的东西。“青蒿捣汁服下,这个树皮煎水擦身。”他指挥着母亲操作,自己则坐在我床边,用粗糙的手指为我按摩穴位。他的手掌虽布满老茧,却意外地轻柔柔和。
“三爷,您的手怎么这么硬?”我迷迷糊糊地问。他笑了:“我这双手啊,翻过的山,蹚过的河多了,自然就硬了。”那夜,他留在我家歇息。半夜我烧得更厉害了,竟抽搐起来。李三爷从药包底层掏出一个小瓶,倒出几粒白色药丸,研碎了和水灌入我的口中。
“这是镇痉的,托人在城里带的,就剩这几粒了。”他对紧张的父母说,“别怕,这娃能挺过去的。”他整夜未眠,时而为我擦身,时而替我把脉。天蒙蒙亮时,我的烧终于退了。睁开眼,见他正靠在椅子上打盹,花白的头发凌乱地支棱着,裤腿上还沾着昨日的泥巴。
李三爷并非我们村的人,他住在山那边的李家沟。据说他年轻时在县医院培训过半年,回来后就成了这一带唯一的“医生”。十几个村子,方圆几十里,谁家有病人,都指望着他。
有一年冬天,大雪封了山。邻村张家的媳妇难产,派人来请李三爷。那时他已六十有二,膝盖还患有风湿,平日阴雨天就疼得厉害。家人劝他等雪小些再去,他却说:“生孩子等不得。”
他拄着拐杖,在齐膝深的雪中跋涉了五个小时才到张家。到时,整个人已成了雪人,眉毛胡须上结满了冰碴。那媳妇已奄奄一息,李三爷用尽浑身解数,终于保得母子平安。事后张家要给他钱,他死活不收:“留着给媳妇买点补品吧。”只要了几个鸡蛋,说是回家给孙子吃。
我上初中那年,李三爷病倒了。消息传来时,全村人都慌了神,医生病了,谁来给他治病呢?更可怕的是,万一我们病了怎么办?父亲和几个村民用竹椅做了一副担架,准备去抬李三爷到县医院。他却死活不肯:“小毛病,躺几天就好了。我走了,这一带的人生病了找谁去?”
后来是县医院的医生听说了此事,才主动下乡来为他诊治。那位戴着眼镜的年轻医生检查完后,惊讶地说:“老爷子,您这高血压、心脏病,还有严重的关节炎,怎么能这么奔波呢?”
李三爷只是笑笑:“山里人,命硬着呢。”医生走时,留下一些药,还特意教李三爷的女儿如何注射。村里人轮流去照顾他,带去鸡蛋、红糖、自家腌的咸菜。李三爷躺在床上一周,急得嘴上起了泡:“多少人在等着我看病啊!”
病稍好些,他又背起药包上路了。只是步伐明显慢了,上山时要不时停下来喘一口气。有人劝他别干了,他摇摇头:“我不去,那些老人孩子怎么办?让他们也像我这样,走几十里山路去看病吗?”
村里的小亮考上大学那年,回村向他道别。李三爷正在整理药包,听小亮说要去省城学医,他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。“好啊!学成了回来,咱们这就有正经的医生了!”他兴奋地说,随即又摇摇头,“不过,你学成了肯定要留在大医院,谁还会回这穷山沟啊。”
小亮没敢接话。那时小亮年轻气盛,满脑子都是城市的繁华,确实没想过回来。大学第二年,小亮接到家书,说李三爷走了。他在去给一个孩子看病的路上,突发心肌梗死,倒在了山路上。等被人发现时,身体已经僵硬,手里还紧紧攥着药包。
村里人为他举办了最隆重的葬礼。十几个村子的人都来了,送葬的队伍排了几里长。那些被他救过命的孩子,如今已为人父母;那些被他医治过的老人,拄着拐杖来送了最后一程。人们说,李三爷用脚步丈量过的山路,连起来能到北京去。
后来,县里在我们镇建了卫生院,通了公路。人们生病不再需要等赤脚医生翻山越岭而来。李三爷的坟就在山路旁的山坡上,俯瞰着他走过无数次的蜿蜒小路。
小亮去年回乡,他特地去看了三爷那座坟。坟头已长满青草,唯有石碑上“医者仁心”四个字依然清晰。他站在坟前,忽然明白,所谓健康,所谓生命,在这些群山之中,从来就不只是药物和医术,更是像李三爷这样的人,用脚步一寸寸丈量出来的温度。
下山时,遇见一个放牛的老人。老人认出小亮是“学医的那个娃”,便絮絮叨叨地说起往事:“那年我儿子掉进冰窟窿,捞上来都没气了,是三爷硬给按回来的……”小亮听着,眼前浮现出李三爷微驼的背影,在崎岖的山路上蹒跚前行的样子。忽然想起他常说的一句话:“医生的脚底板,就是病人的命根子。”
如今,这山里的路好了,医生可以骑车、开车出诊了。但那些印在泥泞山道上的足迹,那些丈量过无数生命的脚步,却永远镌刻在这片土地的记忆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