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巴山异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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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04/1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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铁匠父亲

父亲虽去世多年,但父亲打铁的身影却时时萦绕在我的脑海久久不能离去。父亲打铁时,总爱哼那一支没有名字的山里小调,火苗舔着铁砧,火星子溅在粗布围裙上,他的声音就混在叮当声里,像一块烧红的铁在记忆里反复锻打。

铁匠铺是一座歪斜的茅草屋,西墙裂着一条能钻进野猫的缝。我六岁那年春天,墙根下的野蔷薇突然发了疯,藤蔓顺着裂缝爬了进来,在风箱旁开出了一朵碗口大的花。父亲说这是好兆头,那天他给邻村打的七十二把镰刀,刀刃淬火时都泛着蔷薇色的光。

风箱呼哧呼哧喘着,就像父亲呼哧呼哧喘着粗气。我踮脚往炉膛里添炭,有时帮父亲拉着风箱。父亲握钳子的手背凸着一条条青筋,像老桑树暴起的根。铁块在火里烧成透亮的橘红,钳出来时滴着金汁子,落在水槽里滋滋作响。那年修水库,十来个村的锄头都往我们铺子里送,铁砧从清早一直唱到星星蔓延成了一条银河。月光漫过门槛时,父亲把我举到杉木柜台上,用锉刀修整的镰刀柄,给我刻了一只歪脖子的猴子。

父亲了解一块铁,就如了解自己的孩子那么清楚。腊月里,铁匠铺里最暖和。外头飘着鹅毛大雪,炉火把四面墙都烤得酥软润贴。附近的王木匠,带着他新收的徒弟来避寒,说山西煤矿要招爆破工,日结三块“现洋”,他动心了准备带着徒弟去试试。父亲往炉膛里扔了一把粗盐,火星噼里啪啦炸开映红了他半边脸:“铁得听它自己说话。”他摸着徒弟带来的机制镰刀直摇头,“冷轧的钢口太脆,割三亩麦就得卷刃。”意思是说,王木匠和他的徒弟不是干爆破的那一块料。

这话应验在三年后的麦收时节。张家媳妇举着豁口的镰刀哭倒在铺子前,她男人为抢收冒雨割麦,让崩飞的铁片削去了半截拇指。父亲连夜重打了三十六把镰刀,天蒙蒙亮时,淬火池腾起的热气惊醒了檐下的家燕。后来那些镰刀被乡亲们称作“救命刀”,刀刃过了二十年还能照出人影儿。也就是在那天,忽然传来王木匠在山西煤矿爆破时被炸死的消息,父亲听后发出一声声叹息。

记得最清楚的是,给公社打铁门那年。时兴的梅花铁条父亲不会弯,他专门去县城的铁匠铺里学了半月,回来时包袱里装着一把黄铜卡尺。秋雨顺着茅草往下渗,他蹲在泥地里画图样,雨滴把墨线冲成了蓝色的溪流。完工那日,全公社的人都来看,牡丹缠枝纹里,藏着二十八只形态各异的雀儿,公社书记举着放大镜竟数了一个上午。

毛坯公路修到村口那一年,父亲的锤子再也没有敲响。五金店悄然在村里落了地,拉建材的卡车整夜轰鸣。他固执地用古法给五叔打犁头,可田垄早被推土机铲平,耕牛也一条条不知了去向。一个雾蒙蒙的清晨,铁匠铺最后一块耐火砖被装上了车,父亲蹲在废墟里捡拾碎铁渣,霜白的头发上沾满了露水,我分明看见他的眼角噙满了泪滴。

如今,我的书房里挂着那柄老铁锤,花梨木柄被岁月磨出琥珀色的光泽。偶尔深夜伏案写作,恍惚还能听见父亲拉风箱的呜咽声和他一阵阵紧促的咳嗽声。看见铁花绽放时,父亲扬起的铁锤正接住了西边坠落的流星。

铁砧上的岁月,总带着硫黄的气息。每逢梅雨季节,父亲会取出祖传的桐油膏擦拭工具,他说铁器认得人手的温度。那方乌沉沉的砉铁砧传了五代人,凹陷处嵌着细密的银丝,月光下像一条冻住的星河。我常用指腹摩挲那些银线,直到某个雪夜发现,那是百年间亿万次锤击溅入的铁屑,在岁月里氧化成了星辰的尸骸。

据传,老铁匠教父亲辨火候时爱说荤话:“看铁色得像看娘儿们的脸色,红里透黄该上床,蓝烟冒起要收枪。”十六岁的父亲在火星雨中红了耳根,却记住了火中七色。樱桃红脆,橘红韧,蛋黄红柔,待到白炽如日,便是铁器吐尽杂质魂归本相的时刻。

后来,他在合作社的扫盲班读到《考工记》,才发现那些粗俗的比喻竟暗合着“金有六齐”的古老智慧。“金有六齐”是指古代青铜合金的六种配制比例,这一概念出自《周礼·考工记》,其中的“金”指的是青铜,即红铜与锡、铅的合金,而“齐”通“剂”,意为比例或配比。具体而言,即“六分其金而锡居一,谓之钟鼎之齐;五分其金而锡居一,谓之斧斤之齐;四分其金而锡居一,谓之戈戟之齐;三分其金而锡居一,谓之大刃之齐;五分其金而锡居二,谓之削杀矢之齐;金锡半,谓之鉴燧之齐。”

80年代时,一位贩铁器的浙江客商来过一回,带着能测硬度的稀奇镜片。他举起父亲打的柴刀惊呼:“这钢火怎会从刃口往刀背渐变?”父亲往地上啐了一口烟末:“好刀得知道自己是刀。”原来他独创了三层锻打法,刃口用炮弹皮,刀腹掺马蹄铁,刀背混上铜钱,千叠万打让钢骨自己长出纹理。客商摸出十张蓝票子要买手艺,父亲把钞票压在茶壶底三天,最后还是让母亲拿去买了一头小猪仔。

铁匠铺的黄昏,比别处来得要迟。夕阳掉进淬火池的瞬间,整池水都变成了液态的琥珀,父亲会在这时给重要物件刻暗记。给邻居的大姑打嫁妆箱那日,他借着这抹幻光在合页内侧雕了一只闭眼的凤凰。直到她搬家拆箱时才发现玄机,凤凰羽翼的每道刻痕,都精确对应着椴木的年轮走向,那是铁与木跨越生死年岁的一道密语。

父亲晚年常对着废弃的齿轮发呆。有一次,他把拖拉机的轴承改造成风铃,挂在柿子树下,说是要教铁器重新学说话。深秋的夜风经过,铁片碰撞出清越的颤音,恍惚是年轻时锻打银器的动静。铁匠铺消失后的第一个冬至,父亲用最后三块好铁打了一组节气钉。春分钉顶着露水状铁花,夏至钉纹着火焰纹,霜降钉嵌了一粒陨石渣。钉在门框那日,他让我摸钉子感知不同时辰的温度。卯时春分钉发暖,午时夏至钉烫手,亥时霜降钉凝水珠。这位与铁器对话一生的老人,终于在光阴里铸出了具象的刻度。

如今站在钢化玻璃厂观景台,能看见他们用父亲铁砧熔成的钢水浇筑的企业图腾。那尊扭曲的抽象雕塑,在夜间会亮起LED红光,像极了当年炉膛里将化未化的铁块。有一次我和年轻的朋友一起参观,年轻人指着雕塑底座惊呼:“这些波浪纹路好像在流动!”他哪里知道,那是百年铁砧上银丝的记忆在新型合金里的复活。工业淬火池中,父亲的桐油膏正以分子的形态在永恒轮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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