搜索
巴山异人的头像

巴山异人

网站用户

散文
202504/10
分享

母亲的三餐四季

当村口的晨光,刚刚漫过槐树的梢头时,家里的老灶台就被吵醒闹醒了,炊烟从屋顶的烟囱直直地冒了出来。母亲用火钳拨弄着灶膛里的麦秸和柴火,火光在她褪色的蓝布衫上跳跃,像撒了一身的银杏叶子。火苗呼呼作响,母亲说火苗在笑在唱歌,一定是家里有贵客要来了。我蜷缩在被窝里数着墙上上学得到的奖状,看白雾从铁锅的边缘钻了出来,把泛黄的月份牌洇湿得模糊不清。这是四十多年前,在老家老屋的一幅画面,至今仍记忆犹新。

院前的榆钱初绽时,母亲总要把补丁摞补丁的围裙系得再紧一些。天未大亮,她就挎着竹篮,拿着镐锄,往河滩上去,露水打湿的布鞋踩在青石板上,脚印里都沁着野菜的苦香。荠菜、灰灰菜、婆婆丁,这些沾着泥土的绿意,被洗净焯水后,就拌上玉米面摊成了菜饼。铁锅烧得通红滚烫,母亲的手背总被迸溅的热油烫出许多红点。

“娘,菜饼真苦。”我吃了一口热烘烘的菜饼,噘着嘴推开了粗瓷碗,将竹筷顺手丢在了一边。

母亲把咸菜疙瘩往我碗里拈,严肃地说:“榆钱饭不顶饿,晌午还要走五里路上学呢,快吃吧。”她背过身去,舀了碗底最后半勺玉米糊,兑上开水搅成稀汤。那只豁了口的蓝边花碗,映得她鬓角新生的白发格外刺眼。

当布谷鸟叫到第三遍,母亲开始拆洗全家人的破棉袄。褪色的被面晾在枣树枝上,像飘着几片褪色的乌云。我趴在西厢房的窗台上,看她弓着腰在织布机前来回穿梭,枣木梭子磨得锃光瓦亮,咔嗒声里混着鸡鸣犬吠和羊咩牛哞,一派热闹景象。当暮色四合时,煤油灯把她的影子投在黑黢黢的土墙上,顶针在棉布上游走,她赶夜缝补着破破洞洞和简简单单的岁月。

麦收时节,母亲成了与日头赛跑的大忙人。天还泛着蟹壳青,她就把磨快的镰刀别在了腰间。金黄的麦浪里,她弯腰的弧度像成熟的麦穗,汗珠子顺着草帽系带直往下淌,在后背蓝花布衬衫上洇出了深色的老家地图。我跟在后面捡麦穗,麦芒扎得胳膊发痒疼痛,母亲却用皲裂的手掌直接捋下了麦粒。

正午的晒场烫得能烙熟菜饼,母亲戴着苇笠翻晒着麦秸。晒干的麦粒倒进木风车,秕谷被风吹散时,她总要伸手接住几粒,在掌心搓出了青麦仁的甜香。“留着给你们熬粥,免得你们饥一餐饱一顿的。”她笑着把麦仁装进手帕,粗粝的指腹刮过我的鼻尖,带着阳光烘烤过的温度,直烫得我生疼。

暴雨说来就来。母亲抄起苇席往晒场上跑的身影,比乌云来得还快,跑得还急。豆大的雨点砸在麦垛上,她浑身湿透地抱着苫布回来,却先把干爽的旧衣裳裹在了我的身上,她生怕我被雨淋湿一点。那时我体弱着呢,稍不留意就会发着高烧。那天夜里,她自己却发着高烧,仍还在煤油灯下纳着鞋底,煤油灯芯爆出明亮的灯花,把墙上的影子晃成了颤抖的山峦。

霜降前的红薯地,是母亲的一片宝藏。她跪在垄沟里刨土,指甲缝里嵌满了黑泥,手背上横着几道被红薯藤划出的血痕。那些纺锤形的果实堆成小山时,母亲会蹲在地头,用草绳把红薯码成宝塔状。最底下铺上一层干茅草,念叨着说“这样不返潮”,仿佛在给亲生孩子裹着厚厚的襁褓。

秋雨总是来得猝不及防。有一天半夜,惊雷炸响,母亲突然从炕上弹跳起来,抄起苇席就往院子里跑。我举着油灯追了出去,看见她赤着脚踩在泥水里抢收着红薯干。闪电劈开夜幕的一刹那,她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背上,后腰处补丁的针脚在雨幕里泛着银光。那些浸了雨的红薯片,后来被切成细丝拌上辣椒,在灶膛余烬里,烘成了黑褐色的零食,嚼起来有股烟熏火燎的焦香。

那个收完秋粮的晌午,母亲会挎着柳条筐去河滩淘洗红薯。霜白的薯浆顺着青石板流淌着,她把沉淀的淀粉刮进陶罐,手指被冰凉的河水泡得发红发胀。有一回我偷喝了几口生薯浆,肚子立马疼了起来,她急得用笤帚条抽我的裤脚,呵斥道:“就那么嘴馋啊!那要等澄出三缸水才能吃!”她知道我是饿得不行才偷吃,她又背过身去偷偷地抹泪。后来蒸出的凉粉凝如晶莹的琥珀,浇上蒜汁时,她却特意多给我淋了半勺香油。

秋风掠过晒场时,母亲开始准备过冬的腌菜。青萝卜切成月牙状串在麻绳上,像挂着一串翡翠风铃。最让我心惊的是切芥菜疙瘩的日子。菜刀剁在榆木案板上的声响,能把屋檐下的麻雀惊飞。母亲把芥菜码进瓦缸时,总要让我压住菜叶,她腾出手撒下粗盐。咸涩的汁水溅进眼睛,我疼得直咧嘴,她却说:“腌菜水辣眼,来年庄稼才不招虫。”

地窖深处藏着过年的腊肉,母亲用干荷叶裹得严严实实,可油香还是从缝隙里钻出来。在某个霜晨,我发现她蹲在鸡窝旁,正用麦麸掺着剁碎的红薯藤喂母鸡。“开春能不能给你扯块的确良布,就看这些鸡屁股勤不勤下蛋了。”她说着,轻轻抚过芦花鸡的羽毛,晨光里纷飞的绒毛像撒落的一把金粉。

最难忘的是寒露前后的夜晚,母亲把晒干的芝麻秸捆成把,坐在门槛上搓芝麻。陶盆搁在膝头,裂了缝的粗瓷碗反扣着,芝麻粒从碗底豁口漏下来,敲出细碎的雨声。我枕着她的腿打盹时,听见她哼起了荒腔走板的小调:“芝麻开花节节高哟,我的娃娃儿要吃饱哟……”尾音散在秋风里,和着远山的狗吠,成了我童年记忆中最温柔的摇篮曲。

第一场雪压弯竹梢那日,母亲把攒了半年的白面拿了出来。面团在她掌心揉搓,渐渐变得光滑如月。我蹲在灶膛前添柴火,看蒸汽顶得木锅盖噗噗作响。揭盖的那一瞬间,十八个有褶的包子泛着油光,母亲却把唯一的肉馅包子掰成三瓣,分给了几个孩子。

除夕守岁,母亲特意给煤油灯添足了油。母亲从箱底取出崭新的红头绳,给我扎在手腕时,手指的冻疮裂开的口子洇出了浓浓的血丝。在午夜鞭炮炸响时,她偷偷往我枕头下塞了一块水果糖,包糖的报纸还带着她的体温。那晚,我梦见母亲变成了田埂上的蒲公英,白发散成了无数小伞,落在刚解冻的春泥里。

几年前收拾老屋,在陈旧的樟木箱底找到了母亲当年用过的围裙。补丁上的针脚依然细密清晰,兜里还粘着半粒干瘪的麦子。窗外的槐花纷纷扬扬,恍惚又见到了灶火映亮的蓝布衫,铁锅里翻腾的蒸汽模糊了一段岁月,却把母亲的三餐四季,烙成了心头永不褪色的那一圈圈年轮。

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
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! [登录] [我要成为会员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