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巴山异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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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04/1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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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亲的接槽猪

早春的雨丝裹着春寒料峭的寒意,我蜷缩在堂屋的门槛上,看母亲背着竹筐从村口转了回来。筐子微微晃动着,细碎的哼唧声像沾了露水的柳叶,在潮湿的空气里轻轻颤动。这是我们家第三头接槽猪了,前两头肥猪刚在腊月里变成了房梁上的腌肉和我的一件新棉袄。

“这回是一头花猪。”母亲蹲下身,竹筐里探出一个黑白相间的脑袋,耳朵尖上缀着一块梅花斑。她解下蓝布头巾擦汗,发梢滴落的水珠在猪崽的鼻尖碎成了晶莹的星子。父亲用杉木板加固猪圈时,我瞧见母亲从樟木箱底翻出一块红布,剪成方帕般大小,让二哥用毛笔工整地写上“乙丑年二月廿八”,即1985年2月28日,她这是要给新猪崽挂上项圈,给它贴上一个时间的标签。

六月的暴雨来得猝不及防。那天半夜,猪圈顶棚的茅草被狂风掀起,土墙在雷鸣中轰然坍塌。我举着油灯追出去时,母亲正跪在泥浆里刨土,十指被碎瓦片划得鲜血淋漓。小猪被压在横梁下,后腿弯成了奇怪的角度,却还在用前蹄扒拉着母亲的衣襟。

“去灶房舀半碗烧酒来。”母亲把湿透的棉袄裹住发抖的小猪,火光映着她脖颈上蜿蜒的雨水。她含了一口烧酒喷在猪腿上,我听见骨头复位时细微的咔嚓声。往后的半个月,母亲把稻草铺在堂屋角落,夜夜搂着小猪睡觉,像当年哄发烧的我那样哼着不成调的童谣。

猪圈坍塌后的第七夜,月光像融化的银箔糊在窗纸上。我起夜时看见堂屋还亮着,母亲披着夹袄坐在稻草堆里,受伤的小猪枕着她的腿直哼哼。灶台上煨着草药罐子,苦香混着艾草烟在梁柱间萦萦缠绕着。

“它发热发烧了。”母亲用井水浸湿帕子敷在猪耳朵上,油灯将她的影子投在土墙上,晃动着巨大的温柔和柔情。小猪的伤腿裹着接骨草捣成的药泥,用竹片固定着。每隔半个时辰,母亲就轻轻按摩它肿胀的脚踝,指尖沾着茶油,在月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。

黎明前最冷的时候,小猪突然抽搐起来。母亲慌忙解开衣襟,把它冰凉的肚皮贴在自己心口。我抱来冬天的棉被,看见她单薄的中衣被冷汗浸透,却将大半的被褥都裹在了猪崽身上。晨光初现时,小猪终于安稳睡去,鼻息吹动母亲散落的发丝,像春风拂过新抽的麦苗。

来年开春,我蹲在重修过的猪圈前择野菜。花猪的伤腿早已痊愈,此刻正用鼻子拱我的裤脚讨食。母亲拎着潲水桶过来,围裙上沾着昨夜的猪草汁。她笑着往槽里倒食,看花猪把脑袋埋进冒着热气的糊糊里,油亮的脊背在阳光下起伏如金色的波浪。

“接槽猪接槽猪,接得福气满槽住。”母亲哼着自编的童谣,将新采的野菊插在猪圈木栏上。炊烟从邻家的屋顶升起,暮色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唤猪声,整个村庄都浸在温暖的烟火气里。花猪忽然抬头望了望母亲,湿润的黑眼睛里,映着天边初现的星子。

霜降后的清晨,猪圈木栏上凝着薄薄的银屑。花猪的伤腿虽已痊愈,却总爱把前蹄搭在石槽边等母亲来挠痒。它如今认得母亲的声音,只要听见院门“吱呀”作响,便从稻草堆里蹿起来,将鼻子探出栏杆的缝隙直哼哼。

母亲在猪圈旁支起笸箩晒柿饼,花猪就隔着竹篾嗅着那诱人的甜香。有一回它偷叼了一片掉落的柿皮,黏糊糊的糖丝挂在獠牙上,急得直用前蹄刨地。母亲笑得扶住柿树,从围裙兜里摸出几粒炒黄豆哄它,金灿灿的豆子从指缝漏进石槽,敲出了清脆的叮咚声。

最妙是看母亲给花猪篦虱子。她坐在矮凳上,花猪横卧在晒得蓬松的稻草堆里,舒服得直哼哼。篦子划过油亮的皮毛,惊起细小的尘粒在光柱里起舞。有时篦齿卡在它背脊的旋毛里,母亲便哼起《十月怀胎》的小调,手指轻轻旋开纠结的毛发,像是在解开时光打的纠结。

秋分那天的一个周五,我从寄宿的中学放学回家路过打谷场,看见母亲弓着腰在给猪喂食。斜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,花猪已经长到齐腰高,油亮的皮毛泛着琥珀色的光。它用湿漉漉的鼻子蹭母亲的手心,尾巴卷成一个欢快的问号。场院里的桂花簌簌落在猪槽里,混着金黄的玉米糊,漾起一圈圈香甜的涟漪。

第一场雪落下来时,花猪的食量变得惊人。母亲把红薯藤剁得细细的,掺上去年珍藏的橡子粉。蒸猪食的雾气漫出灶房,在窗棂上结成晶莹的冰凌花。花猪的鼻头抵着结霜的栏杆,呵出的白气与炊烟交融,在暮色里织成了朦胧的纱帐。

冬至那日,母亲从集上捎回半筐酒糟。花猪醉得在圈里打转,蹄印在冻土上画出一串歪斜的梅花。它踉跄着蹭到母亲脚边,湿漉漉的眼睛蒙着一层醺然的白雾,竟像极了父亲喝糯米酒时的模样。母亲把围裙兜成摇篮状,轻轻晃着它发烫的脑袋,直到呼噜声混着雪落声填满整个村庄。

腊月祭灶前夜,母亲蹲在猪圈前纺线。月光把纺车的影子投在花猪身上,银线随着木轮转动,在它的脊背铺开出流动的星河。花猪忽然起身拱开稻草,露出底下藏着的半截胡萝卜,那是秋天偷埋的零嘴,冻得硬邦邦的像一根小冰棍。母亲笑着掰开喂它,冰碴子在寂静的夜里发出了咯吱的脆响。

腊月廿三送灶神,屠夫老张的刀在磨刀石上霍霍作响。花猪似乎预感到了什么,焦躁地拱着石槽。母亲端着掺了米酒的猪食过来,蹲在圈边轻轻挠它的耳后喃喃自语:“猪牙子,你吃点好的吧,千万别当饿死鬼!”我瞧见她把脸贴在猪背上,肩膀微微颤动,融化的雪水顺着鬓角滑进衣领,她的眼角含着不舍的泪水。第二天清晨,屋檐下的灯笼还泛着红光,母亲又背着竹筐出了门。母亲说,接槽接槽,就意味着猪槽不能空着。新接槽猪的哼唧声混着雪粒打在窗纸上,沙沙地,像春蚕在啃食桑叶。

杀猪宴后的清晨,我跟着母亲去集市挑新猪崽。露水未晞的竹筐里,粉嫩的鼻子拱开盖着的芭蕉叶。母亲往筐底垫了一把干艾草,说这样猪崽就不会晕路。卖猪的老汉抽着旱烟大笑:“大嫂待猪比待娃儿还金贵。”

回程经过村头的土地庙,母亲从布袋里掏出三个染红的熟鸡蛋,恭恭敬敬摆在神龛前。我忽然明白,那些年她写在红布上的生辰,那些深夜里熬煮的药汤,那些混合着汗水与泪水的抚摸,都是对生命的郑重许诺和虔诚敬畏。接槽猪接续的不只是圈栏里的空缺,更是农人对天地轮回的虔诚信仰。

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投在田埂上,竹筐里的哼唧声应和着远处的蛙鸣。母亲走在前头,白发间粘着一根稻草,背影和二十年前背着我去赶集时一样挺拔。新的接槽猪在暮色中眨着清亮的眼睛,而我们,都是这生生不息的长链中温柔坚韧的一环。

如今我站在城市阳台上栽种紫苏,总想起母亲插在猪圈边的野菊。接槽猪来了又去,如同檐下的燕巢年年焕新。那些混合着草药香、酒糟气和猪草汁的岁月,在记忆里发酵成了最醇厚的乡愁。

2006年的清明回乡,见废弃的猪圈栏板上还留着褪色的红布条,毛笔字晕染成淡粉的云霞。母亲蹲在菜畦里除草,白发间粘着几星泥点。当我说起想在露台砌一个迷你猪槽养多肉植物时,她眼角的皱纹忽然绽成一朵菊花:“记得垫一层碎瓦片呢,接槽猪的食盆最忌积水。”

风掠过晒场上的塑料布,哗啦啦掀起旧时光的衣角。恍惚间又听见花猪在石槽边欢快地哼唧,看见母亲站在腊月的晨雾里,背上竹筐里的新生命正用湿漉漉的鼻尖,顶开覆盖严冬的第一缕春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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