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认识她的时候,她已经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了。一双小脚,走起路来摇摇晃晃,像一只随时会倾倒的瓷瓶。她住在村东头那间低矮的土屋里,门前有一棵歪脖子枣树,结的枣子又小又涩,孩子们都不屑一顾去摘。
村里的人都叫她“三寸金莲”,带着几分戏谑和嘲讽。她听了也不气也不恼,只是抿着一张干瘪的嘴笑,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。她的小脚确实只有三寸来长,裹在自制的黑布鞋里,鞋尖上还绣着两朵已经褪色的梅花。
“裹脚那会儿,我才五岁。”她又坐在枣树下的石凳上,眯着眼睛回忆着,像祥林嫂的唠叨。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,在她皱纹纵横的脸上投下了斑驳的光影。
“我娘说,丫头,要想找个好婆家,就得裹脚。大户人家的小姐,哪个不是三寸金莲?”她说着,下意识地摸了又摸自己的脚,“那时候懂什么?只觉得疼,钻心地疼。”
裹脚是在一个阴冷的早晨开始的。她娘从箱底翻出一匹白布,用剪刀裁成三指宽的布条,在热水里浸了浸。她坐在炕沿,双脚泡在放了草药的热水中,直到皮肤发红发皱。
“娘说,忍着点,过了这关,以后就有好日子过了。”她伸出枯枝般的手指,在空中比画着,“先是大拇指留着,其余四个脚趾要硬生生掰到脚底下去。我哭啊,喊啊,娘也哭,可手上的劲儿一点没松。”
布条一层层缠上去,每缠一圈就收紧一分。起初,她还能感觉到血液在血管里奔突,后来就只剩下一片麻木的钝痛。她整夜整夜睡不着觉,把脸埋在枕头里呜咽,生怕吵醒了熟睡的爹娘。
“一个月后拆开,脚已经变形了。”她苦笑着,“四个脚趾贴着脚心长在了一起,像一朵畸形的花苞。可娘说这还不够小,又裹上,这次更紧。”
如此反复几次,原本健康的脚掌被强行弯曲成弓形,脚背高高隆起,像一座小山丘。皮肉溃烂又愈合,愈合又溃烂,直到最后完全定型。那双脚从此再也无法舒展,走路时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前脚掌那一点上,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。
“裹好了脚,我三个月没有下炕。”她说这话时,眼睛望着远处的山峦,仿佛那里有她逝去的青春和年华。
十四岁那年,她嫁给了邻村一个木匠的儿子。出嫁那天,她穿着大红嫁衣,小脚上套着绣花鞋,被搀扶着坐进了花轿。轿子一颠一颠的,一簸一簸的,她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起伏着。
“第一次见到他,是在洞房里。”她忽然笑起来,眼角的皱纹堆叠在一起,“他掀开盖头,我低着头不敢看,就看见他的一双大脚,像两块门板似的。”
丈夫待她不错,虽然喝醉了也会骂人,但从不动手。她为他生了三个孩子,两个夭折了,只剩下一个儿子活了下来。儿子长大成人,娶了媳妇,却嫌她的小脚走路慢,干活不利索,把她安置在老屋里独自生活。
“现在想想,裹脚有什么用?”她摸着枣树粗糙的树皮,“我这一辈子,除了疼,什么都没换来。”
村里的小孩子们有时会跑来,好奇地盯着她的小脚看。她就拿出自己腌的酸枣给他们吃,一边讲古时候的故事。孩子们听得入迷,却没人真正理解那双小脚所承载的苦难。
那年冬天特别冷,她病了,躺在床上发高烧。儿子请了郎中来看,郎中摇摇头说年纪大了,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。她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,只是人更瘦了,背更驼了,走路时摇晃得更厉害了。
春天来临时,她又坐在枣树下晒太阳。枣树发了新芽,嫩绿嫩绿的。她看着那些新芽,忽然对我说:“下辈子,我要生在大脚人家。”
有一天路过她家,门锁着,枣树的花落了一满地。邻居说她前天夜里走了,走得很安详,像是睡着了。儿子给她办了体面的丧事,还请人扎了一双纸糊的小鞋,说是让她在那边也能体体面面的。
我站在她曾经坐过的石凳旁,忽然想起她说过的一句话:“这双脚,困住了我一辈子。”
风吹过,枣树的叶子沙沙作响,像是在回应什么。一片叶子飘落,正好落在那张空荡荡的石凳上。
我记得那年夏天特别热,蝉鸣声吵得人心烦。她坐在枣树下纳鞋底,针线在她粗糙的手指间灵活地穿梭。我蹲在旁边看她干活,发现她的大拇指关节特别粗大,像是常年用力过度造成的。
“这双手啊,比脚还辛苦。”她似乎察觉到我的目光,把针在头发上蹭了蹭,“年轻时给人家洗衣服,冬天河水结冰,要用石头砸开。手冻得通红,裂开一道道口子,血珠子直往外冒。”
她告诉我,嫁过来第三年,婆家就败落了。丈夫的木匠活时有时无,她不得不去大户人家帮工。因为小脚走不快,天不亮就得出发,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田埂上,不知摔过多少跟头。
“最怕下雨天,”她的眼神飘向远方,“布鞋一湿,裹脚布就松了,走一步疼一步。有一次摔在泥里,半天爬不起来,最后还是路过的货郎把我扶回家的。”
她最骄傲的是儿子考上了县里的学堂。为了凑学费,她接了三户人家的洗衣活。每天蹲在河边,腰疼得直不起来,手指泡得发白起皱。冬天河水冰冷刺骨,她的手指关节渐渐变了形,像老树的瘤节。
“儿子拿着录取文书回来那天,我哭得比裹脚时还厉害。”她摩挲着枣树皮上的疤痕,“可惜啊,他后来嫌我丢人,从不在同学面前认我。”
我见过她的儿子,在县城当一个小职员,穿着体面的中山装,头发梳得油光水滑。每月初一或十五会来看她,总是站在院子里说话,从不进屋。带来的点心用油纸包着,随便放在石凳上就走。
一年中秋,村里来了一个照相的。她翻出珍藏多年的嫁衣,让我帮她梳头。那件大红嫁衣已经褪了色,袖口磨出了毛边。她小心翼翼地穿上,小脚套进了绣花鞋,扶着枣树站得笔直。
“这辈子就照这一回相。”她紧张地抿着嘴,眼睛却亮晶晶的。照片洗出来后,她看了又看,最后用布包好,塞在了枕头底下。
冬天她病重时,我去看过她。土屋里冷得像冰窖,她蜷缩在薄被里,呼吸微弱得像风中的烛火。床头的煤油灯忽明忽暗,照着她枯瘦的脸。最让我心酸的是,即便在昏迷中,她的脚仍然保持着那个扭曲的姿势,仿佛连无意识时都无法挣脱束缚。
临终前那天傍晚,她突然清醒过来,让我帮她洗脚。我端来热水,小心翼翼地解开已经发黄的裹脚布。那是怎样的一双脚啊,脚背高高隆起,四个脚趾完全折向脚心,大脚趾孤零零地翘着,像是一个不合时宜的感叹号。
“真丑,是不是?”她虚弱地笑着,“可它们陪我走了一辈子呢。”温热的水流冲刷着那些变形的关节,她轻轻叹了一口气,像是终于卸下了什么重担。
下葬那天,她的儿子哭得很伤心,把那双纸糊的小鞋端正地摆在棺材前头。我看着黄土一铲铲落下,忽然想起她常说的一句话:“女人啊,生来就是受苦的命。”
如今那棵歪脖子枣树还在,每年春天依旧在开花结果。只是再没有人坐在树下的石凳上,给孩子们讲那些古老的故事了。偶尔有风吹过,枣树叶沙沙作响,恍惚间仿佛又看见那一个佝偻的身影,正颤巍巍地走向了夕阳深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