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水刚过的清晨,我站在野溪河边。四十多年过去,这河水还是记忆中的颜色,像泡开的竹叶青茶,泛着微微的浑黄。对岸的苦楝树开花了,淡紫色的碎花落在水面,被水流推着直打转,像一群迷路的小精灵。
渡口的老柳树还在,只是比记忆中更佝偻了一些。树皮皲裂得如老人手上的皱纹,垂下的枝条几乎要探进水里。树下系着那条豌豆角小船,船身被桐油刷得发亮,在晨光里泛着蜂蜜般的光泽。
“要过河吗?”声音从背后传来时,我正盯着水面上一片打旋的楝树花。转身看见陈老爹的瞬间,鼻腔突然涌起一阵酸涩。他比柳树更佝偻了,白发稀疏得能看见粉红色的头皮,蓝布褂子洗得发白,却整齐地扣到最上面一颗纽扣。
“陈伯,是我啊,老吴家的小子。”我上前两步,看见他浑浊的眼睛里浮起一层水光。他伸出树根般的手,在空中停顿片刻,最后落在我的肩膀上。
“是小豆子啊。”他的手掌温热粗糙,“你爸走那年,你才刚成人,刚参加工作。”他在腰间比画一下,袖口露出腕骨,像河滩上被水流磨圆的石头。我小时候个子比较瘦小,父辈们都叫我小豆子。
豌豆角小船在水面划开涟漪时,陈老爹的背影像一张拉满的弓。竹篙点在水底的卵石上,发出沉闷的“咚咚”声。我坐在船头,看他的动作依然利落娴熟,竹篙斜插,身体后仰,船便稳稳当当向前滑去。水珠顺着篙杆滚落,在他手背上汇成了一条细流。
“现在过河的人少喽。”陈老爹说话时,下巴上的白须跟着颤动,“年轻人都走光了,剩下的老头老太,一个月也赶不了几回集。”船到河心,他忽然停下动作。小船随着水流轻轻摇晃,对岸的芦苇丛里惊起几只白鹭,翅膀拍打的声音能清晰可闻。
“你看那处漩涡。”他指着右前方一处打转的水面,“四十多年前,张家媳妇就是在那儿没的。发洪水时非要回娘家,拦都拦不住。”我记得那个故事。那年我才七岁,洪水漫过石阶,陈老爹把渡船系在柳树上,自己撑着竹筏救人。张家媳妇的尸首,三天后才在下游的回水湾找到,身上还缠着给娘家带的腊肠。
“现在好了,上头说要修桥。”陈老爹忽然笑起来,露出两颗孤零零的黄牙,“等桥修好,我这把老骨头就能歇着了。”正说着,对岸传来咳嗽声。穿藏青色棉袄的李婆婆挎着竹篮,篮子里探出几只嫩黄的雏鸭脑袋。陈老爹立刻撑篙靠岸,动作快得不像七十多岁的老人。
“慢些,您腿脚不好。”他跳上岸,伸手去扶。李婆婆的篮子歪了一下,小鸭子“嘎嘎”叫了起来。“作孽哟,这些活祖宗。”李婆婆骂着,却小心地托住篮子底部,“陈老头,这是小豆子吧?长得跟他爹一个模子刻的。”回程时太阳已经爬上山头。陈老爹的额头渗出细汗,在阳光下亮晶晶的。我接过竹篙,发现篙底包着铁皮,磨得锃亮瓦亮。
“使点巧劲。”他站在我身后指导,“对,手腕往下压,别光用膀子力气。”竹篙插入水底的瞬间,我感受到河床的震颤,光滑的卵石,纠缠的水草,或许还有沉睡多年的陶片和瓦砾。水流通过竹篙传来脉动,像是这条河的心跳。
正午时分,渡口来了几个嬉闹的孩子。最大的不过十岁,裤腿卷到膝盖,露出被太阳晒得黝黑的小腿。他们争着往船上跳时,陈老爹突然变了脸色。
“都给我站好!”他一声怒吼,孩子们立刻冻住似的立正了。我从未见过他这般严厉,“说过多少回了?上船不许打闹!王二毛,你再推人试试?”被点名的孩子缩了缩脖子。陈老爹挨个检查他们的救生衣,那是他用废旧轮胎的内胎剪成的带子,虽然简陋,但每个搭扣都系得结实。
船行至河心,孩子们又活泼起来,指着水里的鱼影大呼小叫。陈老爹这次没制止,只是把竹篙握得更紧些。阳光穿过他稀疏的白发,在甲板上投下蛛网般的影子。“陈爷爷,桥修好了你做什么呀?”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忽然问。
老人愣了一下,竹篙在水面划出凌乱的波纹。“我啊,去镇上养老院。”他笑着说,声音却突然哑了,“听说那儿天天有肉吃。”孩子们欢呼起来,只有我看见他转身时用袖子擦了擦湿润的眼睛。那一刻我突然明白,这条三十步宽的河水,早已经成为他身体里流动的血液。
下午来了一个卖货郎,扁担两头挑着五彩斑斓的塑料玩具。陈老爹帮他卸货时,一个会闪光的陀螺滚到船边。他弯腰去捡,动作迟缓得像老树抽芽。货郎摸出两枚硬币,他连连摆手:“顺路的事,要啥钱。”
黄昏时下起了小雨。陈老爹从舱板下取出蓑衣给我,自己只戴了一顶破草帽。雨丝斜斜地刺入河面,激起无数细小的漩涡。对岸亮起零星的灯火,像被水洇开的黄颜料。“您还记得我十四岁那年吗?”我突然问,“我偷划您的船,去对岸摘桑枣那次。”
老人哈哈大笑,草帽上的雨水簌簌落下:“怎么不记得?船让石头划了一道口子,你爹赔了我三斤桐油。”他笑着摇摇头,“那会儿你吓得,抱着柳树哭得像一个水葫芦。”雨越下越大,河水开始变浑。陈老爹撑篙的节奏加快,肌肉在松弛的皮肤下绷出清晰的线条。靠岸时,他一个趔趄,我赶紧将他扶住。他的手冷得像河底的石头。
“人老了,骨头里都渗着寒气。”他嘟囔着,却不肯让我送他回家,“你赶紧回吧,你婶该等急了。”我站在雨中,看他佝偻的背影渐渐被夜色吞没。柳树下,豌豆角小船随着上涨的河水轻轻摇晃,缆绳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。
那天夜里,我被雷声惊醒。在闪电照亮窗棂的瞬间,我仿佛看见暴涨的河水正在吞噬那个小小的渡口。清晨赶到河边时,柳树下的船果然不见了,只有半截断缆在浑浊的水流中飘荡。
陈老爹却早已来到了河边。他赤脚站在及膝的水里,正用长竹竿打捞上游冲下来的杂物。看见我,他举起竹竿指了指下游:“船在那儿,卡在芦苇荡了。”我们沿着泥泞的河岸往下游走。洪水裹挟着树枝、草屑和塑料瓶奔涌而过,在拐弯处形成了可怕的漩涡。陈老爹的船斜插在芦苇丛中,船尾已经开裂了。
“可惜了这好船。”他叹了一口气,却转头安慰我,“没事,等水退了修修还能用。”回程时,我们发现一处被淹没的菜地。浑浊的水面上,几颗卷心菜像绿色的小岛随波起伏。陈老爹脱下褂子扎成口袋,蹚水去捞那些蔬菜。
“张寡妇家的地。”他解释着,把湿漉漉的蔬菜堆在岸边高处,“她儿子在城里打工,这些菜够她吃半个月的。”中午,水退了三分,露出泥浆覆盖的石阶。陈老爹坐在柳树根上啃着冷馒头,我注意到他右脚踝肿得发亮。他摆摆手说老毛病了,眼睛却一直盯着河面。
“看,来了。”他突然指向下游。那只破损的豌豆角小船居然自己漂了回来,在浅滩处轻轻搁浅。陈老爹笑得像一个孩子,跛着脚去查看他的老伙伴。下午我们修船时,李婆婆挎着竹篮来了。篮子里不是雏鸭,而是一罐药酒和几个还冒着热气的玉米饼子。她骂骂咧咧地把东西塞给陈老爹,转头对我说:“这老倔驴,洪水天也闲不住。”
夕阳西下时,陈老爹坚持要试船。我看着他撑着修补过的船划向河心,竹篙每次点水都激起了金色的水花。有那么一刻,他挺直的背影与三十年前重叠,那时我父亲还在,我们常常全家坐他的船去镇上赶集。
返航时,陈老爹从舱板下摸出一个铁皮盒子。“给你留的。”他打开盒子,里面是各式各样的鹅卵石,每一颗都磨得光滑圆润,“这些年河里捡的,你小时候最爱玩这个。”我捧着一盒石头,突然哽咽。这些被水流打磨了千万年的石子,记录着这条河的每一次涨落,就像陈老爹脸上的皱纹,记载着无数个摆渡的晨昏。
夜幕降临前,最后一抹夕阳照在修复的船身上。桐油未干的地方泛着琥珀色的光,仿佛整条船都被包裹在温暖的蜂蜜里。陈老爹蹲在船边,正往新换的船板上钉铜钉,锤子敲击的声音,在暮色中传得很远很远。
对岸亮起灯火时,他收起工具,用粗糙的手掌抚过船帮,像是在抚摸一匹老马。这个动作他做了三十年,掌心早已与木纹生长在了一起。“明天还下雨吗?”他仰头看天,星光落进他浑浊的眼睛里。我知道他问的不是天气,而是那些需要过河的人,那些等待摆渡的生活。
大桥通车那天,野溪河两岸挤满了人。红绸子从桥头拉到桥尾,在风里飘得像一条火龙。镇长拿着剪刀的样子很滑稽,他胖乎乎的手腕卡在红绸结里,憋得脸都红了。鞭炮炸响时,对岸的李婆婆捂住耳朵,她挎着的竹篮里装着分发给孩子们的糖果。
我站在人群外围寻找陈老爹。最后在渡口的老柳树下发现了他,老人坐在裸露的树根上,手里摩挲着一根铜钉,眼睛望着拴在岸边的小船。豌豆角船在欢腾的声浪中轻轻摇晃,像被遗弃的旧玩具。
“陈伯,不去看剪彩?”我在他身边蹲下。柳叶的影子在他脸上游动,让他那些皱纹更深了。老人摇摇头,铜钉在他指间转了个圈:“昨儿夜里梦见你爹了。”他忽然说,“他还穿着那件靛蓝褂子,站在对岸冲我招手。”
河风送来桥上人们的欢笑。几个年轻人骑着摩托车呼啸而过,排气管的轰鸣惊飞了芦苇丛里的白鹭。陈老爹望着那些振翅的白色身影,忽然把铜钉递给我:“留着吧,上好的黄铜,埋在土里百年都不生锈。”
铜钉沉甸甸的,顶端被锤子敲打得微微变形。我想起那个洪水过后的清晨,他就是这样一锤一锤,把同样的铜钉钉进了船板的裂缝里。现在这些钉子再也用不上了,就像老柳树下静静腐朽的小船。
“小豆子啊,你晓得为什么叫豌豆角船不?”陈老爹突然问。见我摇头,他咧开缺牙的嘴笑了,“你看这船两头尖中间鼓,多像菜园里熟透的豌豆荚。”他站起来拍拍裤子,膝盖发出了脆响的声音。我们走向小船时,他的脚步轻快得有些反常。河水漫过他的旧胶鞋,他浑然不觉,只是弯腰抚摸着船帮上的一道凹痕。
“这是1998年发大水时撞的。”他的手指像在阅读盲文,“那回救了七个人,张家的小丫头就在我蓑衣里裹着,哭得像一只淋雨的猫崽。”桥通车后,陈老爹依然每天来渡口。他给老柳树修剪枯枝,用卵石垒齐被雨水冲垮的台阶。有一次我发现他跪在船边,正用桐油刷那些早已刷过无数遍的船板。
“闲着也是闲着。”他有些窘迫地解释,手里的刷子却没停。桐油的味道弥漫在初夏的空气里,让我想起童年时跟着父亲来乘船的早晨。七月最热的那几天,陈老爹在渡口搭了一个凉棚。竹竿撑起的蓝条纹塑料布下,摆着两张磨得发亮的小板凳。经过的人总能在那里讨到凉茶喝,茶桶边钉着一块木牌,上面是他歪歪扭扭的字:“管够,莫浪费”。
李婆婆告诉我,老人天不亮就起来烧水。有一次她起早赶集,看见陈老爹蹲在煤炉子前打扇子,晨雾笼罩着他佝偻的背影,像一幅洇了水的水墨画。“倔老头。”李婆婆往我手里塞了一把炒瓜子,“前天镇上来人收船,他抄起竹篙就要打人。”
我去看他时,他正往凉棚的柱子上绑绳子。新买的塑料绳鲜红鲜红的,在灰扑扑的渡口格外扎眼。“绑结实点,入秋要刮大风。”他踮脚的样子让人心惊,脊椎骨隔着汗衫清晰可见。我接过绳子时,发现柱子上已经缠了七八道旧绳痕,最深的一道几乎勒进了木头里。
八月初,陈老爹病了一场。我去送药时,他小屋的门虚掩着。十平方米的空间里,竹篙、船桨和蓑衣占了大半位置。墙上挂着老式挂历,日期停在桥通车的日子。床头的搪瓷缸里泡着野菊花,已经馊了也没换。
他见我来了,急着要起身烧水。一使劲却咳嗽起来,瘦削的肩膀在汗衫下剧烈抖动。我扶他躺下时,摸到他后背突出的肩胛骨,硬得像船底的龙骨。“没事,就是夜里贪凉。”他指着窗外的河,“昨晚月光好,我坐在岸边看了半宿。”
枕边放着一个铁皮盒,里面是各式各样的铜钉,每一颗都磨得发亮。最长的有拇指粗细,钉帽上刻着一道凹痕。“这是救王二毛家那回用的。”他拿起那根钉子,“小崽子掉冰窟窿里,我砸冰时崩的。”临走时,我发现门后堆着十几个空酒瓶。李婆婆后来告诉我,自从不摆渡,陈老爹夜里总睡不着觉。
白露过后的某个凌晨,暴雨突至。我被雷声惊醒时,雨水正鞭子似的抽打着窗玻璃。手机屏幕亮起,是李婆婆的孙子发来的消息:“陈爷爷不见了”。我套上雨衣冲进黑夜。通往渡口的小路已成溪流,浑浊的水流裹挟着断枝杂草漫过脚踝。远处大桥上的路灯,在雨幕中化作了朦胧的光晕,像一轮溺水的月亮。
渡口的老柳树在闪电中现出狰狞的轮廓。几个穿雨衣的人影在树下晃动,手电筒的光柱刺破了雨幕。我听见王二毛嘶哑的喊声:“再往下游找!”李婆婆的竹篮漂在水面上,篮里的野菜早被冲散了。她抓着我的胳膊,雨水顺着她皱纹的沟壑奔流:“张寡妇家的小子掉河里了,陈老头执意跳下去救,结果没想到……”
下游五十米处的回水湾,我们找到了陈老爹。他仰面躺在卵石滩上,双臂张开如展翅的老鹰。积水漫过他的耳际,白发像水草般飘散。那个十岁的男孩蜷缩在他身边,死死攥着老人腰间的轮胎救生带。
人们把陈老爹抬到凉棚下。塑料布在狂风中猎猎作响,仿佛无数面招魂的风幡。我跪在地上给他做心肺复苏,手掌下的肋骨轻得像是空心的芦苇。“醒醒啊陈伯,”我听见自己变了调的声音,“桥墩下还藏着您去年腌的梅子酒呢……”
第一缕天光穿透云层时,雨停了。陈老爹静静地躺在长板凳拼成的临时床铺上,有人给他换上了干净的蓝布褂子,正是他年轻时摆渡时常穿的那件。肿胀的河水拍打岸边的声音,像极了竹篙点水的节奏。
王二毛从陈老爹的小屋取来了那盒鹅卵石。我们轮流从盒子里取出一颗,放进老人交叠的手中。轮到李婆婆时,她突然崩溃大哭,把脸埋进老人已经僵硬的掌心:“死老头子啊……不是说好教我认水纹的吗……”下葬那天,沿河两岸来了三百多人。张寡妇带着被救的男孩跪在坟前,孩子手腕上,系着陈老爹常用的那种轮胎救生带。镇长提议把豌豆角船送进县博物馆收藏,但乡亲们执意要将它和陈老爹一起下葬。
“让老伙计陪着他吧。”王二毛红着眼睛说,“下面万一还有一条河呢?”入土时,我突然看见坟边的草丛里有什么在闪光。扒开草叶,是一根黄铜钉,钉帽上的凹痕清晰可辨。我偷偷把它和铁皮盒里,留下的最后一颗鹅卵石放在了一起。
有一年清明,我带着孩子回到野溪河。大桥的护栏上新装了LED灯带,入夜后会变换七种颜色。渡口的老柳树抽了新芽,树下立着一块石碑,是村民们凑钱刻的“摆渡人陈公长生之位”。
孩子在石碑前放了一束野菊花。他没见过陈老爹,但能完整复述我讲过的每一个故事。当我们沿着河岸散步时,他突然指着水面叫道:“爸爸看!豌豆角船!”那只是一片顺流而下的柳叶,两头尖尖的,在夕阳下泛着金红色的光。但在一瞬间,我确实看见了陈老爹的船,竹篙点起的水花里,站着一个永远挺直腰背的老人。
晚上住在李婆婆家,她现在已经当上了曾祖母。临睡前,她神秘地塞给我一个布包:“陈老头屋梁上找到的。”油纸包里是一本流水账,用铅笔记录着三十年来每个渡河人的名字和日期。密密麻麻的字迹间,偶尔夹杂着简笔画,王二毛小时候光屁股摸鱼的样子,李婆婆挎着满篮雏鸭的侧影,甚至有我父亲蹲在船头抽烟的轮廓。最后一页写着桥通车的日期,下面画了一条简笔的小船,船头站着一个叉腰的小人。
次日清晨,我独自来到河边。春汛使河水涨了不少,淹没了当年陈老爹修补船板的石阶。我从口袋里摸出那颗保存多年的鹅卵石,轻轻抛入水中。“咚”的一声,水面泛起了涟漪。恍惚间,我听见竹篙点水的声响,看见晨雾中走来穿蓝布褂子的身影。当阳光驱散最后一丝雾气时,对岸的苦楝树突然摇晃起来,淡紫色的碎花像雨点般落入到了河中。
那些花瓣随着水流打转,渐渐排成一条蜿蜒的线,恰似当年豌豆角小船划过的航迹。十年后的谷雨时节,我再次站在野溪河边。老柳树比记忆中更加粗壮了,树干上系着的红布条在风中轻扬,像老人伸展的手臂。树下的石碑被摩挲得发亮,碑前堆着一些晒干的橘子和几颗水果糖,还有半瓶没喝完的烧酒。
河水已经不再浑黄,清得能看见底下的鹅卵石。我蹲下身,从口袋里掏出那枚带着凹痕的铜钉,轻轻地放在石碑的基座上。铜钉与石头相碰,发出了清脆的“叮叮”声。“是吴家小哥哥吗?”转身看见一个穿校服的少女,马尾辫扎得高高的,眼睛亮得像河面的反光。她手里提着竹篮,里面装着纸钱和香烛。
“我是李阿婆的曾孙女小雨。”她蹲下来摆祭品,动作利落得像当年的李婆婆,“太婆走前常说,要我每月初一来给陈爷爷上一炷香。”纸钱点燃的青烟笔直上升,在柳枝间散开。小雨从篮底掏出一个塑料小船,只有巴掌大,但造型分明是缩小的豌豆角船。
“我按老照片做的。”她把小船放进河里,轻轻一推,“陈爷爷救过我外公,那时候我妈还在外婆肚子里呢。”小船随着水流飘远,在转弯处打了个旋,突然加速消失在桥墩后方。我望着空荡荡的河面,耳边恍惚响起了竹篙破水的声响。
老屋的阁楼积了一寸厚的灰尘。推开木窗时,一群麻雀从屋檐下惊飞,抖落的羽毛在阳光里缓缓旋转。墙角堆着父亲留下的渔具,发霉的蓑衣上还沾着二十年前的泥点。
在整理旧书箱时,一个棕榈编织的箱子从顶层掉落下来。箱盖摔开的瞬间,几十块小木牌哗啦啦散落在地板上。每一块牌子上都用铅笔写着日期和人名,背面刻着简短的文字:“1985年4月8日,张大夫过河接生,得红蛋两枚”“1987年6月15日,王二毛偷西瓜,罚摆渡半月”“1989年9月3日,小豆子赴恩施州城读书,赠鹅卵石一盒”。
手指抚过那些深浅不一的刻痕,陈老爹佝偻着腰在油灯下刻字的样子浮现在眼前。这些被他称为“流水账”的木牌,记录的何止是渡船生意,分明是一部野溪河的微观史。
最底下有一块特别光滑的木牌,上面用刀刻着“1988年7月21日,发大水,救了七人,丢失我船篙一根”。翻过来,背面密密麻麻刻满了小字,记录着每个被救者的名字和特征。在边缘处,有一行新一些的字迹:“小豆子他爹赠新篙一根,青竹为骨,可渡千斤”。
窗外传来摩托车的轰鸣,我探出头,看见王二毛正从车上卸下酒坛。他发福了不少,后脑勺的头发稀疏得能看见光亮的头皮。“听说你回来了!”他仰起头喊,酒糟鼻子红得发亮,“快下来,尝尝我按陈老爹的方子酿的梅子酒!”
酒坛泥封揭开的那一瞬间,梅子的清香混着酒气扑面而来。王二毛用粗瓷碗舀了半碗递给我,琥珀色的酒液里沉着两颗皱巴巴的青梅。“陈老爹教我的。”他摸着酒坛上的裂纹,“说青梅要选被虫咬过的,酒才够劲道。”酒液入喉,先是酸,继而是甜,最后化作一团火滚进了胃里。恍惚间,我似乎看见老人蹲在煤炉子前熬煮青梅的样子,蒸汽模糊了他脸上的皱纹。
“对了,给你看一个东西。”王二毛突然压低声音,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。展开是半张泛黄的报纸,是1988年7月25日的县报,右下角有一则豆腐块消息:“《老摆渡人洪水中勇救七人》”,配图模糊得只能看出一个佝偻的轮廓,但标题下方被人用钢笔描粗了两个字:“陈”和“船”。
深夜的宾馆房间里,我反复翻看那些木牌。手机屏幕亮着,是妻子发来的消息:“单位催你回去上班呢”。床头柜上摆着我随身携带的单位那些文件。铜钉和鹅卵石就放在烟灰缸旁,在台灯下泛着温润的光。拾起鹅卵石贴在耳畔,竟听见细微的流水声,或许只是幻觉,但那个瞬间,我忽然明白陈老爹当年为什么能三十年如一日地守在渡口。
窗外,野溪河在月光下像一条银色的缎带。远处大桥上的车流织成光链,而渡口的老柳树静静地矗立在黑暗中。我摸出最旧的那一块木牌,上面刻着“1970年12月9日是开渡首日,收粮票二两”。算起来,陈老爹开始摆渡那年,正好是我出生的日子,多么巧合多么有缘的日子。
手机又震动起来,是单位同事的语音留言。我按下删除键时,指腹蹭过铜钉上的凹痕,突然一阵刺痛。血珠渗出来的一刹那,一个念头如闪电劈开迷雾,我要留下。天蒙蒙亮时,我拨通了侄子的视频电话。镜头扫过满地的木牌,最后定格在铜钉和鹅卵石上。“记得我给你讲过的摆渡人吗?”我说,“你想不想在这里开一家民宿。”
侄子沉默很久。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,在他脸上投下细密的光斑。“叫豌豆角怎么样?”他突然说,“我们可以把陈老爹的木牌挂在走廊里。”
“摆渡人”民宿开业那天,野溪河两岸的野菊花开得正盛。王二毛搬来十二坛梅子酒,泥封上贴着红纸,每张都写着不同的年份。小雨带着学校的文学社来采风,孩子们用手机拍摄老人们讲述的陈老爹故事。李婆婆的玄孙,一个穿恐龙连体衣的三岁男孩,摇摇晃晃地走到石碑前,放下一把蒲公英。风吹散的绒毛飘向河心,在阳光下变成了许多个小太阳。
侄子站在老柳树下宣读开业词时,发现树干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块小木牌,用红绳系着,上面写着:“2023年5月21日,摆渡人民宿开业,陈爷爷快来看”。木牌背面画着简笔的小船和笑脸。正午的阳光穿过柳枝,在每个人身上投下流动的光斑。王二毛拆开最老的酒坛,把第一碗酒缓缓洒在树下。“陈老爹,”他声音哽咽,“您当年说桥修好就能歇着,可现在……”酒液渗入泥土的声响,像极了老人满足的叹息。
下午的座谈会上,八十岁的张大夫颤巍巍地站起来,讲述陈老爹在暴雨的夜里,撑船送他接生的往事。“那晚生的娃娃,现在在省医院当主任医师呢。”老人环顾四周,“他说,是摆渡人给了他两条生命。”
傍晚时分,小雨带着同学们在河边放流纸船。上百只彩色小船顺流而下,宛如一条游动的虹。最大的那只是豌豆角船的造型,船身用毛笔写着“渡人渡心”。入夜后,我独自来到河边。满月浮在平静的水面上,仿佛触手可及的玉盘。铜钉和鹅卵石就放在衬衫口袋里,贴着心口的位置。远处民宿的灯火倒映在河中,与星光连成了一片。
恍惚间,水面传来竹篙点动的声响。我眯起眼睛,似乎看见月光下有一个模糊的身影,正撑着豌豆角小船从对岸驶来。船头摆着熟悉的铁皮盒子,盒盖在行驶中轻轻开合,像在诉说那些未被记录的摆渡故事。
夜风拂过柳梢,吹散了那个幻影。但我知道,有些东西永远不会消失,就像河底的鹅卵石,被水流打磨得愈发温润;就像铜钉上的凹痕,记录着每一次用力地敲击;就像老柳树的新芽,年复一年地从枯枝上萌发。
我弯腰捧起一抔河水,看它从指缝间漏尽。最后剩下的,是掌纹里闪烁的水光,和那颗始终沉淀在生命底部的、最坚硬的沙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