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巴山异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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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04/1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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插秧时节

春水初涨,田畴间的泥土被泡得松软,老农们便知道,插秧的时节到了。燕子掠过水面,衔泥筑巢;布谷鸟在远处的林子里“布谷布谷”地叫着,催促着农时农耕。整个村庄都氤氲在一种忙碌而喜悦的氛围中。

我小时候住在乡下,每至此时,村中便热闹起来。乡亲们排了“转转工”,今日帮张家,明日助李家,后日又到王家,如此轮转,竟无一家落下。这转转工,实是乡亲们互助之法,虽无契约,却比契约更为牢固;虽无利息,却比利息更为珍贵。

记得那年,我约莫十岁光景。天刚蒙蒙亮,母亲便把我从被窝里拽了出来。“快起,今日帮三爸家插秧去。”我揉着惺忪的睡眼,见窗外还是一片灰蓝色,只能看见东边的天际泛着一些鱼肚白。灶间已经亮着灯,父亲蹲在门槛上磨着镰刀,那“霍霍”之声在清晨里格外清脆。灶台上的大铁锅里,玉米粥正“咕嘟咕嘟”冒着泡,散发出新米的清香。

走到院子里,晨露打湿了我的布鞋。父亲已经套好了牛车,车上放着几把秧马和几捆稻草。母亲挎着竹篮,里面装着中午要吃的干粮和咸菜。我帮着把水壶、草帽等零碎物件搬上车,一家人便向三爸家出发了。

三爸家的田在村子东头,是一块好地,方方正正,约莫两亩大小。我们到时,已经有七八个人在田埂上站着。田里的水刚没过脚踝,在晨光中泛着粼粼波光。三爸正和几个男人在田边抽烟商量着什么,见我们来了,连忙迎了上来。

“来得正好!”三爸拍了拍父亲的肩膀,“今天天气好,咱们争取一天把这田插完。”他的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,笑起来像一朵盛开的菊花。男人们开始往田里撒基肥。他们把发酵好的农家肥均匀地撒在田里,然后用耙子来回耙平。女人们则在田埂上整理秧马,把稻草搓成捆秧的草绳。我和几个半大的孩子被分派去秧田里拔秧苗。

秧田里的水冰凉刺骨。我挽起裤腿,小心翼翼地踩进去,顿时打了一个寒战。隔壁的小芳笑话我说:“难道你是城里来的啊,就是娇气!”她利落地卷起裤管,“扑通”一声就跳进秧田,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我的衣服。“谁娇气了!”我不服气,也学着她的样子跳进去。冰凉的泥水没过了我的小腿,一种奇特的触感从脚底传来,松软的泥土夹杂着细小的砂砾,还有不知名的小生物从脚边轻轻游过。

大人们教我们如何拔秧,要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秧苗根部,轻轻往上一提,不能太用力,否则会把秧苗拔断;也不能太轻,那样拔不干净。拔出来的秧苗要在水里轻轻晃动几下,洗去根部的泥土,然后用稻草捆成小把。

起初,我笨手笨脚的,不是拔断了秧苗,就是捆得太松,稍一提起来就散了。小芳看不过去,走过来教我:“你看,要这样——”她的手指灵活地翻动着,三两下就捆好了一把秧苗,稻草结打得又紧又漂亮。“你手真巧。”我由衷地赞叹。小芳得意地笑了:“这算什么,我六岁就会了。我妈说,女孩子要是连秧都捆不好,将来嫁不出去呢!”

日头渐渐升高,我们拔好的秧把在田埂上堆成了小山。男人们开始往主田里抛秧。他们站在田埂上,把秧把准确地抛到待插的位置,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形成了小小的彩虹。

三爸从屋里搬出几把秧马,那是一种专门用于插秧的小凳子,四条腿短而粗,凳面窄长,插秧人可以坐在上面,边插边挪。秧马一字排开,人们便各就各位。女人们坐在秧马上,开始插秧。她们的动作整齐划一,左手分秧,右手插苗,身体随着秧马的移动微微前倾,像在向大地行礼。

我被分派了送秧的活计。就是将男人们拔好的秧把,均匀地抛到待插的水田各处。这活看似简单,实则讲究。抛得近了,插秧人得来回走动,耽误工夫;抛得远了,又够不着。我起初不得要领,一使劲,秧把“扑通”一声就落在了水田中央,溅起一片水花,惹得众人哄堂大笑。

“小崽子,力气不小啊!”隔壁的李大爷笑道,“这秧把是要插的,不是让你当石头扔的。”我红了脸,蹲在田埂上不敢动弹。三爸走过来,拍拍我的肩:“来,我教你。”他拿起一把秧把,手腕轻轻一抖,那秧把便如听话的小鸟,稳稳落在离插秧人两步远的水面上,几乎不溅起水花。

“手腕要活,力道要匀。”三爸说,“你试试。”我学着他的样子,果然抛得准了一些。虽然仍有失手,但众人不再取笑,反而时时指点指导。渐渐地,我也能像模像样地抛秧了。日头渐高,田里的水被晒得温热。插秧的女人们额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,却无人停歇。她们的手飞快地动作着,一株株秧苗被插入泥中,转眼间,身后便延伸出一片整齐的绿色。偶尔有人直起腰来捶捶背,立刻又弯下去继续劳作。

中午时分,三婶挑着担子来送饭。扁担两头挂着竹篮,一头是米饭,一头是菜肴。菜很简单,一大碗咸菜炒肉,一盆青菜,还有一碟自家腌的辣椒。众人洗了手脚,围坐在田埂上吃饭。饭是糙米,却格外香甜;菜虽简单,却因劳动而显得美味无比。

李大爷边吃边讲古,说从前有一个懒汉,插秧时总是偷工减料,插得稀稀拉拉。秋收时,别人家的稻穗沉甸甸的,他家的却稀稀落落。后来那懒汉饿死了,变成了一只秧鸡,至今还在田间“苦啊苦啊”地叫唤。

“所以啊,”李大爷抹了抹嘴,“插秧要用心,一株也不能马虎。”众人听了都笑,却也都明白其中的道理。小芳凑过来,神秘兮兮地对我说:“你知道吗?插秧的时候要专心,要是胡思乱想,插歪了秧,晚上会做噩梦的。”“真的吗?”我将信将疑。

“当然是真的!”她一本正经地说,“去年王二嫂插秧时老想着她家丢的鸡,结果插歪了一行,当晚就梦见鸡来啄她眼睛呢!”我被她的故事逗笑了,差点把嘴里的饭喷了出来。大人们听见我们的笑声,也都露出了笑容。这简单的午饭,因为有了说笑而变得格外温馨。

吃完饭,大人们坐在树荫下小憩。有的抽着旱烟,有的打着盹。我和小芳溜到田边的水沟旁捉蝌蚪。清澈的水里,黑色的小蝌蚪摆动着尾巴,像一个个游动的逗号。我们用树叶折成小船,放在水面上,看蝌蚪在小船周围游来游去。

“等这些蝌蚪变成了青蛙,”小芳说,“就是稻子抽穗的时候了。”我正要答话,忽然听见田里传来一阵骚动。跑过去一看,原来是三爸“哎呀”一声,从秧田里跳了出来,抱着脚直跳。原来是被蚂蟥咬了。那蚂蟥有小手指粗细,黑乎乎的,紧紧吸在三爸脚背上。众人围上来,有人提议用草叶刮,有人说要撒盐,七嘴八舌,莫衷一是。

最后还是王大爷有经验。他掏出旱烟袋,捏了一撮烟丝,按在那蚂蟥身上。那虫子立刻蜷曲起来,松了口,掉在地上。王大爷一脚踩上去,那蚂蟥便成了一摊黑水。“这畜生,专拣好肉咬。”三爸啐了一口,用清水冲洗伤口,又下田去了。

下午的劳作继续下来。太阳西斜时,田里已是一片新绿。插好的秧苗排列整齐,在微风中轻轻摇曳,像是大地刚刚编织好的绿色锦缎。众人洗净手脚,收拾好工具,准备回家。这时,小芳神秘地拉我到田边,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。“给你,”她小声说,“我奶奶做的护身符,插秧时节戴着,能保佑一年平安。”

我打开一看,是一个用红绳系着的小布袋,里面装着几粒稻谷和一张写满字的黄纸。“这……”“嘘——”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,“别让别人看见。我奶奶说,转转工的人越多,福气就越大。你今天帮了忙,就是转转工的人了。”我郑重地把护身符戴在脖子上,心里涌起一股暖流。这一刻,我真正感受到了成为这个村子一分子的归属感。

三婶早已煮好了一大锅姜汤,每人一碗,说是驱寒祛湿的。我们喝着热气腾腾的姜汤,身上的疲惫似乎也减轻了一些。三爸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工钱,其实不过是一些鸡蛋、蔬菜、面条之类,分给帮忙的人家。这是转转工的规矩,今日帮工,来日别人帮你时,也要如此回礼。

回家的路上,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。我问父亲:“为什么非要大家一起插秧?各家插各家的不好吗?”父亲笑了笑:“一个人插秧,累死也插不完;大家一起,说说笑笑就干完了。这就是转转工的好处。”

我想了想,又问:“那要是有人偷懒怎么办?”“乡里乡亲的,谁好意思偷懒?”父亲说,“再说了,你今日偷懒,明日别人帮你时也偷懒,吃亏的还是自己。”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。回头看那片刚插好的秧田,在夕阳下泛着金绿色的光芒,竟觉得格外美丽。

夜里,我躺在床上,浑身酸痛却心满意足。窗外的月光洒进来,照在床头那个小小的护身符上。我摸着护身符,想起小芳说的话,想起田里的欢声笑语,想起众人齐心协力劳作的情景,不知不觉就进入了梦乡。

后来,我离开了乡村,到城里读书和工作,很少再见到插秧的情景。偶尔回乡,发现田里已多用机器插秧,那转转工的盛况,竟成了记忆中的风景。去年春天,我特意请假回乡,恰逢插秧时节。走到田边,却只见一台插秧机“突突突”地响着,不一会儿就插完了一大片。操作机器的是一个年轻人,我不认识,想必是谁家在外打工回来的孩子。

“现在不用转转工了吗?”我问路过的老人。“谁还搞那个?”老人摇头,“年轻人都出去了,剩下的这些老骨头,哪还干得动?机器多快,花钱雇人开一天,全村的田都插完了。”

我站在田埂上,望着那台钢铁怪物在田间来回穿梭,身后留下了整齐却冰冷的秧苗行列。忽然想起小时候,众人弯腰插秧的身影,想起秧把划过空中的弧线,想起田埂上的说笑声,想起那碗热气腾腾的姜汤,想起小芳给我的护身符。那些温暖的记忆,似乎也随着转转工的消失,被时代的洪流冲走了。只剩下插秧机单调的轰鸣,在空旷的田野上回荡。

天色渐晚,我转身离开。背后,最后一抹夕阳照在那片新插的秧田上,却再也不能让我感受到当年的那种美丽。回到城里,我时常梦见那片绿色的秧田,梦见那些弯腰劳作的身影。醒来时,总会不自觉地摸摸脖子,那里早已没有了护身符,只有一道浅浅的晒痕,提醒着那段已经远去的乡村岁月。

那年清明回乡扫墓,意外地在村口遇见了小芳。她已经嫁到了邻村,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。我们站在田埂上聊天,说起当年的插秧时节,说起转转工的热闹场景。“现在都没人这么干了,”小芳叹了一口气,“连我自己的孩子都不知道什么是转转工。”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袋,“还记得这个吗?”

我惊讶地看着那个褪色的护身符,没想到她还留着。“我奶奶去世前说,这种老规矩迟早要消失的。”小芳摩挲着护身符,“但她说,只要还有人记得,这些东西就不算真的消失。”临别时,小芳把护身符塞回我的手里:“你拿着吧,你在城里,更需要它。”

如今,这个护身符就挂在我的书桌前。每当我看着它,仿佛又能听见田间的欢声笑语,看见那些弯腰劳作的身影。或许正如小芳奶奶所说,只要还有人记得,那些美好的传统就不会真正消失。在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,我们失去了太多像转转工这样温暖的人际联结。但只要我们愿意,依然可以在心里为它们保留一席之地,让这些珍贵的记忆,如同护身符一般,守护着我们内心最柔软的部分。

护身符在书桌前轻轻摇晃,折射着窗外的阳光。我伸手将它托在掌心,粗布的纹理摩挲着指腹,里面几粒干瘪的稻谷发出细碎的声响。我忽然想起那年插完秧的傍晚,小芳拉着我去田边看“谢秧神”的场景。

大人们在田埂上摆了三碗米饭、一壶米酒,三爸领着众人对着秧田作揖。夕阳把每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,重叠在嫩绿的秧苗上。当时只觉得新奇,如今想来,那是对土地的敬畏,对劳动的感恩,对收成的期盼。

手机突然震动,打断了我的回忆,是同事发来的会议通知。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日历,又到插秧时节了。窗外高楼林立,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光芒。恍惚间,那些光芒化作了水田里的粼粼波光。我把护身符放回原处,指腹沾了些许灰尘。这才发现红绳已经褪色,布袋的边缘也磨出了毛边。就像记忆中那些场景,正在时光里慢慢模糊。

但当我闭上眼睛,仍能清晰看见,三爸被蚂蟥咬时跳脚的样子;小芳教我捆秧时灵巧的手指;众人围坐田埂吃饭时碗筷相碰的脆响;还有插完秧那天,夕阳下连成一片的新绿。这些记忆的碎片,如同护身符里的稻谷,虽然干瘪,却依然孕育着生命的力量。

起身泡了一杯茶,水汽氤氲中,仿佛又闻到了那年插秧时节,田间飘散的泥土清香。我忽然明白,有些东西看似消失,其实早已融入血脉,成为生命的一部分。就像那个护身符,守护的何止是一年的平安,更是一段不会重来的温暖时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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