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亲是一个做各种腌菜的高手,在村里远近闻名,很多大姑娘小媳妇都喜欢来找她讨教,向她学习各种腌菜的技术。她做的腌菜味道可口,乡亲们都说是很好的下酒菜和下饭菜。母亲有很多腌菜的坛子,但我对那一个青花瓷坛格外记忆犹新。我第一次见到那个青花瓷坛,是在我五岁那年的立冬。
坛身足有半人高,青釉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。母亲蹲在院子里,将晾干的咸菜一层层码进去。枯叶打着旋儿落在她褪色的靛蓝围裙上,菜刀与陶缸相碰的清响,惊飞了屋檐下一只只麻雀。那年父亲刚去山外做工,咸涩的北风卷着母亲的呢喃飘进我的耳朵:“等开春时你爷回来,这冬腌菜正好能开坛。”老家都称父亲为爷。
坛口用油纸封着,粗麻绳系成了蝴蝶结的形状。我总爱趴在坛边,嗅那股混合着花椒与老盐的辛香,看白霜顺着坛壁往下爬。母亲的手指关节,因常年揉搓青菜而肿胀发红,却总能用这双手变出翡翠般的腌萝卜、琥珀色的糖蒜,还有浸着红椒的嫩姜芽。腊月里,揭开坛盖的那一瞬间,咸鲜的气息会撞得人眼眶发热,像极了父亲归家时,母亲躲在灶间抹泪的模样。
我十三岁去沿渡河镇上寄宿读初中,每周五晚回村都能看见檐下的腌菜坛变换着模样。春末的坛口探出几枝紫苏嫩芽,盛夏时浸着青杏的酸香,秋分后又换成金黄的菊苣。母亲总在我跨进院门时,掀开当季的坛子,用长竹筷夹出最新腌的时蔬。“昨儿刚开的坛,尝尝咸淡。”她这样说时,鬓角的白发在风里轻轻颤动,像坛沿凝结的盐花。
那年深秋,我染了风寒,咳得整夜睡不着觉。朦胧间,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,睁眼见母亲正借着月光往坛里添晒干的橘皮。月光淌过她佝偻的背脊,在坛身描出了流动的银边。清晨醒来时,枕边放着一碗温热的陈皮雪梨,糖霜在汤水里化开了细碎的星光。
我的中专录取通知书到的那个午后,母亲蹲在井边刷洗腌菜坛。刷子刮过青花缠枝莲纹,发出沙沙的声响。“州城恩施天热,我给你装点酸豇豆带着。”她背对着我,泡沫顺着坛壁往下淌,“坛子太重,用玻璃罐子装吧。”我望着她后颈晒黑的皮肤随着动作起起伏伏,突然发现那个曾经需要踮脚张望的坛子,现在只及她的腰间。
我工作后的第十五年春节,母亲第一次让我学着独自腌泡菜。她的手已经端不稳盐钵,却执意要教我配盐晶、蒜瓣和八角的比例。冬阳透过塑料棚顶洒在青花瓷坛上,那些被我遗忘的童年纹路突然清晰起来。坛腹有一道指甲盖长的裂纹,是七岁那年我偷吃腌萝卜时磕碰的;坛底有一圈茶渍似的印子,是每个梅雨季返潮留下的印记。母亲的手指在坛沿摩挲,仿佛在抚摸老友布满皱纹的脸。
病床旁的监护仪发出规律的嘀嗒声时,窗外的泡桐树正飘着紫雨。母亲瘦成一把枯柴的手突然抓住我的腕子:“坛子……”她浑浊的眼睛盯着病房天花板,喉咙里滚着痰音,“立夏该腌嫩姜了……”我攥着她冰凉的手,第一次发觉那双手比腌菜坛的釉面还要冰冷。
葬礼那天下着细密的雨。我站在老屋廊下,看着雨丝在青花瓷坛上织出了蛛网般的泪痕。坛口的麻绳还是去年重阳节换的新绳,系着母亲最拿手的双环结。邻居七婆蹒跚着递来布包:“你妈住院前腌的最后一坛雪里蕻……”油纸包着的菜梗泛着青玉般的光泽,咸味里却混着某种陌生的苦涩。
守灵那夜,我鬼使神差地揭开坛盖。陈年的酵香扑面而来,却在坛底摸到一个防潮的布包。褪色的蓝印花布里裹着存折和字条,铅笔字被潮气晕染得模糊:“坛底砖缝里还有你爷当年藏的两个银圆……”我跪坐在冰冷的砖地上,看着存折上每月存入的零星数目,突然明白那些年邮局汇款单上的一切安好里,藏着多少坛沿凝结又化开的盐霜。
二哥在迁居前夜,搬运工失手打翻了腌菜坛。青花瓷片在月光下溅成了星河,五十多年的老卤渗进了砖缝,咸涩的气息在夏夜里疯狂滋长。我徒手去抓四散的瓷片,指腹被割出血口也浑然不觉。直到鲜血混着咸卤,滴在坛底的青花纹章上,才看清暗处刻着两行小字:“庚戌年小雪,老幺满月腌。”那正是我的出生年月。
此刻修复过的腌菜坛,立在二哥新修的房子角落,锔钉在瓷胎上绽开了银色的花。侄女正踮脚往玻璃罐里码嫩黄瓜,阳光穿过她发梢的模样,像极了三十年前那个蹲在坛边偷吃的孩子。春风裹着新腌的酸甜气息漫过窗台时,我终于懂得有些滋味永远不会随生命老去,就像母亲当年封坛时说的:“时间酿得愈久,回甘就愈绵长。”
消毒水的气味渗进青花瓷坛的釉面时,母亲正在数监护仪上的波纹。她枯枝般的手指忽然动了动,在虚空中画出揉搓青菜的弧度:“盐……少了……”我俯身贴近她翕动的嘴唇,听见气音在说:“坛子……别让雨淋着……”
那夜,我用棉签蘸水润湿她龟裂的唇,月光从病房窗帘的缝隙里漏进来,在床头柜勾勒出坛子的轮廓。母亲的眼皮突然颤动两下,如风中的枯叶,监护仪的警报声撕破寂静。在最后的混乱中,我看见她向虚空中抬起手,像是要抓住某一根不存在的腌菜麻绳。
装殓的人来取寿衣时,老坛正在晨光里沉默着。五十多年的光阴在釉面上流淌,青花缠枝莲纹里,还嵌着去岁腌梅子时的糖渍。我抱着坛子走过长满青苔的井台,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竹筷碰触陶缸的脆响。转身时,只有风穿过空荡的晾衣绳,系着母亲围裙的布条在晨风里轻轻摇晃。
开殓送别母亲的最后一刹那,在棺盖即将闭合的一瞬间,我偷偷将一块坛子的碎片塞进母亲的手心。青瓷贴着她永远合拢的指缝,像许多个冬天里,我冻红的小手被她焐在温暖的掌心。青烟升腾时,恍惚看见母亲站在老屋的晨雾里,围裙兜着新摘的雪里蕻,朝我笑出眼角细密的纹路。
梅雨季来临时,修复后的腌菜坛开始渗出盐水。锔钉在潮湿的空气里泛着幽光,像母亲临终时含在眼里的泪。我把侄女第一次腌的糖蒜放进老坛,咸涩的水珠突然顺着锔钉的沟壑滚落。那一刻我忽然明白,原来悲伤与思念,本就是生命最绵长的回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