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石巷的早晨,总是从老周的铁锤声里开始的。
那“叮叮当当”的声响,像一只准时的闹钟,在晨雾还未散尽时,便唤醒了整条巷子。我常常站在三楼的窗前,看着老周,推着他那辆漆皮剥落的三轮车,慢悠悠地来到巷口的梧桐树下。车上满载着各式工具,铁锤、锥子、剪刀、胶水罐,还有几个塞满钉子和小零件的木盒子,随着车子的颠簸发出清脆的碰撞声。
老周今年五十出头,却已满头白发,脸上的皱纹,像是被岁月用锥子一道道刻出来的。他总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,袖口和领子已经磨出了毛边,却总是干干净净的。他的手指粗短有力,指节突出,指甲缝里永远嵌着洗不净的黑色,那是长年与鞋油、胶水打交道留下的印记。
“老吴,早啊!”老周抬头看见我,咧嘴一笑,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。他笑起来时眼角的皱纹会堆叠成扇子状,显得格外亲切。
“早,老周。今天又这么早就出摊了?”我走下楼梯,站在他的修鞋摊前。
“嗨,张大爷昨天说他的皮鞋底快掉了,急着今天穿去参加孙子的满月酒。”老周一边说,一边从三轮车上卸下他的折叠木凳和小工作台,“再说了,夏天天亮得早,多干一会儿是一会儿。”
我注意到他的三轮车的把手上,挂着一个褪色的红色保温杯,那是他女儿小雨上初中时用零花钱给他买的。老周总是小心翼翼地用着,杯身上几处的凹陷记录着它跟随主人多年的风雨历程。
老周摆好摊子,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磨刀石,开始打磨他的修鞋刀。那把刀他已经用了十几年,刀身被他磨得只剩下原来的一半宽,却依然锋利无比。刀刃与石头摩擦发出的“嚓嚓”声,在清晨的巷子里格外清晰。
“老周!我的鞋好了没?”巷子深处传来张大爷洪亮的声音。不一会儿,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快步走来,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。
“早给您修好了。”老周从工作台下面,拿出那双擦得锃亮的黑皮鞋,“底子我给您换了新的,保准比原来的还结实。鞋面也上了油,您看看满意不?”
张大爷接过鞋,用手摸了摸鞋底新钉的掌钉,又看了看鞋面上均匀的光泽,连连点头:“好手艺!多少钱?”
“十五块。”
“这么便宜?光这鞋底材料就不止这个价吧?”张大爷惊讶地问。
老周摆摆手:“旧料子,不值几个钱。您是老主顾了,算便宜点。”
张大爷掏出二十块钱塞给老周:“别找了,你这手艺值这个价。”说完拎着鞋满意地走了。
这就是老周,手艺精湛却从不漫天要价。他常说:“修鞋如修心,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。”二十年来,青石巷的居民换了一茬又一茬,老周的修鞋摊却始终在那里,像一个忠实的守望者。
上午十点左右,巷子里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。买菜回来的主妇,送孩子上学的父母,匆匆赶路的上班族,经过老周的摊子时都会跟他打个招呼。老周一边修鞋,一边和路过的人寒暄几句,谁家孩子考上大学了,谁家老人住院了,他都一清二楚。
“周师傅,帮我看看这双凉鞋还能修吗?”一位年轻妈妈抱着孩子,手里提着一双断了带的塑料凉鞋。
老周接过鞋,仔细检查了一下断裂处:“能修,我给您换个结实的带子,保准不会再断。孩子长得快,买新的穿不了几个月又小了,修修还能穿一季。”
“多少钱?”
“五块钱。”
年轻妈妈露出感激的笑容:“谢谢周师傅,您总是为我们着想。”
老周从工具箱里找出一段合适的塑料带,用特制的胶水黏合,再用小钉子固定。他的动作娴熟而精准,不到十分钟就修好了。小女孩穿上修好的凉鞋,开心地在原地转了个圈。
“周爷爷好厉害!”小女孩仰着脸崇拜地说。
老周摸摸她的头,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水果糖:“给,奖励勇敢的小朋友。”小女孩高兴地接过糖,蹦蹦跳跳地跟着妈妈走了。
我看着老周慈祥的侧脸,突然注意到他右手的食指上缠着一块创可贴,边缘已经有些脏了。
“手怎么了?”我问道。
老周看了看手指,轻描淡写地说:“昨天修一双硬底皮鞋,锥子滑了一下,扎了个小口子。不碍事,干我们这行的,手上没几道疤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修鞋的。”
他说着,从工作台下拿出一个铁饭盒,里面装着两个馒头和一罐咸菜。这就是他的午餐,简单到令人心酸。
“老周,你就吃这个?”我忍不住问。
“一个人,随便吃点就行。”老周咬了口馒头,“小雨上大学后,家里就我一个人,做饭都嫌麻烦。”
提到女儿,老周的眼睛亮了起来。小雨是他唯一的骄傲。妻子早逝后,他一个人既当爹又当妈把女儿拉扯大。为了供女儿读书,他起早贪黑地干活,省吃俭用,连件新衣服都舍不得买。
“小雨快毕业了吧?”我问。
“嗯,明年夏天。”老周脸上浮现出欣慰的笑容,“学的是会计,实习单位都说她表现好,毕业后可能直接留下。”
“那你以后可以享福了。”
老周摇摇头:“孩子有孩子的路要走。我这把老骨头,还能干几年,不给她添麻烦就行。”
下午,天空突然阴沉下来,远处传来闷雷声。老周抬头看了看天,迅速把工具收进三轮车,准备收摊。就在这时,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。
“老周,快来我家避避雨!”我喊道。
老周却摇摇头:“不了,我得赶回去收衣服。早上看天好,把被褥都晒出去了。”说完,他麻利地披上一件旧雨衣,蹬着三轮车冲进了雨幕中。我望着他佝偻的背影在雨中渐行渐远,心里泛起一阵酸楚。
雨后的第二天,老周没有出现。巷子口空荡荡的,少了那熟悉的“叮叮”声,整个巷子似乎都失去了生气和活力。中午时分,我忍不住去老周家找他。
老周住在巷尾一间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平房里。推开门,一股浓重的中药味扑面而来。老周躺在床上,脸色苍白,额头上贴着退烧贴。
“老吴,你怎么来了?”他想坐起来,却忍不住咳嗽起来。
“别动。”我按住他,“昨天淋雨发烧了?”
老周虚弱地点点头:“年纪大了,不中用了。以前淋雨都没事,现在一场雨就倒下了。”
我看了看简陋的屋子,墙角堆满了修鞋的材料和工具,唯一的桌子上摆着小雨的照片,一个清秀的姑娘穿着学士服,笑容灿烂。照片旁边是一个药瓶,里面只剩几粒药片。
“吃药了吗?要不要去医院?”
“吃过了,小感冒,躺一天就好了。”老周勉强笑了笑,“就是耽误了王阿姨的鞋,说好今天给她修好的。”
我给他倒了一杯热水:“都病成这样了还惦记着修鞋。你呀,也该为自己想想了。”
老周沉默了一会儿,突然说:“老吴,你说现在还有人需要修鞋匠吗?”
我一愣:“怎么突然这么问?”
“昨天去商场给亲戚买生日礼物,看到那些鞋店,一双鞋便宜的几十块,贵的几百上千。现在的年轻人,鞋坏了就扔,谁还修啊。”老周的声音里带着落寞,“我这一身手艺,怕是快没用了。”
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。确实,在这个消费主义盛行的时代,修修补补的生活方式正在被淘汰。老周这样的人,正在成为过去的符号。
“总还是有人需要你的。”最后我只能这样安慰他。
老周病好后的第三天,巷子里贴出了拆迁公告。青石巷这片老城区要被改造成商业区,居民们需要在半年内搬离。消息一出,整条巷子都沸腾了,有人欢喜有人愁。
老周坐在他的修鞋摊前,一遍遍地看着那张公告,眼神空洞。对他来说,这不只是搬个家那么简单。二十年来,他的生活,他的客户,他的全部世界都在这条巷子里。离开了这里,他的修鞋摊还能在哪里立足?
接下来的日子里,巷子里的居民开始陆续搬走。老周的生意反而好了起来,很多人临走前都把需要修的鞋拿来,顺便和他道个别。
“周师傅,以后怕是找不到您这么好的修鞋匠了。”一位老顾客感叹道。
老周只是笑笑,低头专注地修着手中的鞋。但我注意到,他的动作比平时慢了许多,仿佛在刻意延长每一个修鞋的瞬间。
一个月后,小雨回来了。她已经听说了拆迁的事,这次是专门来接父亲去城里住的。
“爸,别修鞋了,跟我去城里吧。我现在工资不错,能养活你。”小雨拉着老周的手说。
老周摇摇头:“你刚工作,自己都不容易。爸还能干,不想拖累你。”
“什么叫拖累?你养我这么大,现在该我照顾你了。”小雨红了眼眶,“你看看你的手,都变形了。医生不是说你的腰椎也有问题吗?”
原来老周的身体状况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。长年弯腰修鞋,使他的腰椎严重劳损;手上的关节炎让他在阴雨天疼痛难忍。但他从未向任何人抱怨过。
那天晚上,我路过老周家,听见里面传来父女俩的争执声。
“这摊子我摆了二十年,不能说扔就扔!”老周的声音激动得发抖。
“可是爸,时代变了!现在谁还修鞋啊?你看看这条巷子,人都快走光了!”小雨哭着说。
“还有人需要我!张大爷、王阿姨、李老师……他们都……”
“他们都搬走了!爸,你醒醒吧,你的那些老主顾不会跟着你到新地方的!”
一阵沉默后,我听见老周哽咽的声音:“那我这一身手艺怎么办?我除了修鞋,什么都不会啊……”
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。老周的恐惧不仅仅是对生计的担忧,更是一个手艺人面对时代洪流时的无力与迷茫。他的价值,他的尊严,他的全部人生意义,都系于那小小的修鞋摊上。
第二天清晨,老周还是准时出现在了巷口。但他的摊子前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热闹,整条巷子安静得可怕,大部分房子已经人去楼空。
老周机械地修着鞋,动作迟缓而僵硬。到了中午,他收拾工具准备回家时,突然停下动作,长久地凝视着他的修鞋摊,仿佛要把这一切刻进记忆。
拆迁前最后那个星期,老周破天荒地没有出摊。巷子口的梧桐树下空荡荡的,只剩下几枚生锈的鞋钉散落在青石缝里,像被遗落的时光碎片。
第五天清晨,我在旧货市场看见了那辆熟悉的三轮车。老周正蹲在车旁,用粗粝的手指抚平一张硬纸板,上面用毛笔歪歪扭扭地写着:“老手艺修鞋,价格公道”。雨水淋湿了纸板一角,墨迹晕染开来,像一滴化开的眼泪。
“老周?”我轻声唤他。
他猛地抬头,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,随即挤出笑容:“老吴……我、我想着这儿人多……”
话音未落,市场管理员挥舞着橡胶棍走来:“又是你!说了这里不准摆摊!”老周慌忙起身,三轮车上的工具盒“哗啦”摔在地上,锥子、榔头滚了一地。他佝偻着腰去捡,后颈的脊椎骨从衣领里凸出来,像一串蒙尘的佛珠。
我帮他收拾散落的工具时,发现工作台抽屉里藏着小雨的照片,背面写着:“爸爸,我永远是你的骄傲”。照片边缘已经起毛,显然经常被摩挲过。
那天傍晚,小雨在建筑工地找到了父亲。老周正蹲在工棚外给民工补雨靴,十指沾满黑色胶泥。民工们围着这个突然出现的老师傅,眼睛里闪着光,在这个机器缝补的时代,手工修鞋成了稀罕事。
“爸!”小雨的皮鞋陷在泥地里。她今天穿着浅灰色的职业套裙,脖颈间系着丝巾,与周围灰头土脸的工人格格不入。老周的手抖了一下,胶水涂歪了。
回城的公交车上,老周始终抱着他的工具袋。车窗外的霓虹灯掠过他沟壑纵横的脸,那些光斑像是一双双新鞋的幻影。小雨突然抓住父亲的手,那双手的虎口处有一道陈年疤痕,是当年给她做木头玩具车时被锯子划的。
“爸,记得我小学那双红皮鞋吗?”小雨声音发颤,“同学都笑它是修补过的,您就在鞋头绣了两朵小花……”
老周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。他翻开工具袋最底层,变魔术似的摸出一个小布包,里面整整齐齐躺着五颜六色的绣线。线轴上的编号已经模糊,但排列顺序二十年来从未变过。
后来老周还是住进了小雨的公寓。他把修鞋工具锁进了阳台的储物柜,却总在深夜偷偷擦拭。某个梅雨天,我在社区垃圾站看见他对着一双丢弃的童鞋发呆。那双鞋的粘胶处开了线,像一张哭泣的嘴。
今年清明,小雨发来照片。她在阳台上给老周布置了一个迷你工作台,老人正教三岁的外孙女黏合断掉的芭比鞋带。阳光透过纱窗,给那对祖孙镀上了金边。工具盒里,红色保温杯和新买的卡通水杯并排而立,一个带着岁月包浆,一个亮得耀眼。
而在我书房抽屉里,静静地躺着老周离开青石巷前送我的礼物,一把他用了二十年的修鞋锥,木柄上刻着歪歪扭扭的“周”字。铁质的锥尖闪着幽光,仿佛还能听见那些清晨“叮叮当当”的敲击声,在记忆的巷子深处回荡不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