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巴山异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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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04/17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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乡下接生婆

乡下人唤她“王婆”,其实她本姓李,至于何以得了这“王婆”的诨名,已无从考究,大概她是喜欢“王婆卖瓜,自卖自夸”的缘故吧。她经常夸自己接生的活做得极好,事实也是如此。她住在村东头一间低矮的土屋里,门前有一棵老槐树,夏日里投下来一片阴凉,冬日里便只剩枯枝杈伸于天际里,如同老人干瘦的手指直指天涯。

王婆是一个接生婆,方圆十里内的婴孩,十有八九是经她的手来到这个世上的。她接生不计报酬,主人家给几个鸡蛋也好,一袋面粉也罢,甚至空手而去,她也从不计较。她有一双粗糙的手,指节突出,掌心布满老茧,却能在产妇肚皮上摩挲出生命的轨迹来。

我初次见她,是在一个雪夜里。母亲突然腹痛,父亲连夜去请王婆。我那时不过七八岁,瑟缩在灶间里,听里屋传来母亲一阵阵呻吟。门被推开时,风雪卷进一个矮小的身影,她摘下头巾,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的老脸,眼睛却亮得出奇。

“烧水。”她只说了这两个字,便径直进了里屋。水烧开了,我端着木盆站在门外,听见王婆在里头说话,声音低沉而有力:“用力,再用力,看见头了!”接着是一声清脆而响亮的啼哭。王婆抱着裹在粗布里的婴儿出来时,额上沁着汗珠,嘴角却挂着笑:“是个带把的。”

后来我才知道,那晚其实很是凶险。母亲胎位不正,是王婆那双神奇的手,在母亲肚皮上推拿了半个时辰,才将我那弟弟顺利地接生下来。父亲要给钱,王婆摆摆手:“留着给娃买糖吃吧。”

王婆接生有一个规矩,必喝一碗主人家的红糖水。她说这不是为了甜嘴,是讨个吉利。我曾见她从褡裢里取出一个布包,里头裹着各式草药,有的干枯如柴,有的还带着泥土气味。这些草药是她自己上山采的,哪个产妇气力不足,哪个失血过多,她都能从这布包里掏出对应的草药来。

村西头刘家的媳妇难产,疼了一天一夜,接生婆换了三个,最后才请的王婆。王婆到时,那媳妇已气若游丝。王婆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,倒出几粒黑丸,用温水化开灌了下去,又在产妇肚子上画了几个奇怪的符号,嘴里念念有词。不多时,一个瘦小的女婴降生了,不会哭,浑身青紫。王婆倒提着婴儿,在背上拍了几下,又对着小嘴吹了几口气,那女婴才“哇”地哭出声来。

刘家婆婆嫌是一个丫头,脸色不好看。王婆一边洗手一边说:“丫头怎么了?我接生这么多,就数丫头知道疼娘。”后来那女孩长大了,成了村里第一个女教师,这便是后话。

王婆孑然一身,据说年轻时嫁过人,丈夫死于痨病,孩子也没保住。有人劝她再嫁,她只是摇摇头。村里人渐渐发现,她除了接生,还能看些小病小痛。头疼脑热,跌打损伤,找她比去镇上医院还管用。她家门槛被踏得发亮,却从未见她对谁不耐烦过。

记得有一年夏天,村里闹痢疾,孩童接二连三地病倒。王婆熬了一大锅药汤,挨家挨户地送。我家小弟也病了,腹胀如鼓,哭闹不止。王婆用艾草在小弟肚脐周围灸了几处,又灌下一碗苦药,当夜便止了泻。母亲过意不去,把家里唯一的老母鸡杀了,炖汤给王婆送去。王婆推辞不过,喝了一碗,剩下的硬是让母亲端回来,给我们几个孩子分食了。

王婆渐渐老了,背驼了,眼睛也不如从前明亮。但村里人还是习惯找她接生,仿佛经她的手来到这世上的孩子,命更硬似的。直到有一天,镇上建起了卫生院,来了穿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,带着闪亮的器械和花花绿绿的药片。年轻人开始把产妇往卫生院送,说那里干净、安全。

我曾见王婆站在卫生院门口,望着那些挺着大肚子进出的妇人,眼神复杂。有次一个产妇难产,卫生院束手无策,家属连夜把王婆请去。六十多岁的王婆,在手术台旁站了四个小时,用她那套古老的手法,帮着医生把婴儿接生下来。事后医生要感谢她,她摆摆手,只要了一碗红糖水。

后来王婆越来越沉默,常常一个人坐在老槐树下发呆。她的褡裢挂在墙上,布包里的草药渐渐失去了气味。村里的孩子偶尔从她门前经过,会快跑几步,他们听说这个老太婆会“法术”,害怕她枯瘦的手指和深陷的眼睛。

最后一次见王婆,是在一个秋天的傍晚。我读中专放假回乡,听说她病了,便带了一些点心去看她。土屋里弥漫着草药味,王婆躺在床上,瘦得只剩一把骨头。她认出我来,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,示意我打开床头的小木箱。箱子里整整齐齐地摆着几十个小布包,每个上面都绣着一个名字。

“这些都是我接生的娃,”她的声音有些沙哑,“最大的该有四十多岁了吧。”我翻看着那些布包,突然看见一个绣着自己名字的。王婆笑了:“你出生时只有四斤多,跟个小猫似的,都说养不活。”她艰难地抬手,指了指墙上挂的褡裢,“里头有个红布包,拿来。”

红布包里是一本发黄的小册子,密密麻麻记满了人名和日期,有些旁边还画着奇怪的符号。王婆让我把最新的一页撕下来,写上最近村里出生的几个孩子的名字和生辰。

“以后没人记得这些了,”她叹了一口气,“但总得有人记着他们什么时候来的。”三天后,王婆死了。村里人为她办了简单的丧事,葬在了村后的山坡上。下葬那天,来了许多陌生人,都是听闻消息赶来的,也是她曾经接生过的“孩子”们。他们带着自己的孩子,甚至孙子,在王婆坟前磕着头。

整理遗物时,人们发现她几乎一无所有,除了那本记满名字的小册子和一箱子小布包外。按照她的遗嘱,小册子交给了村委会,而那些布包,则被她接生过的家庭各自领回去了。

如今村里早已没了接生婆,所有孩子都出生在镇卫生院洁白的产房里。偶尔有老人提起王婆,年轻人只当是在听古。唯有村后那座没有墓碑的坟,和散落在千家万户的那些小布包,证明着她曾经存在过。

去年回乡,我特地去看了王婆的老屋。土屋已塌了一半,但那棵老槐树还在,枝繁叶茂。树下坐着几个乘凉的老人,他们告诉我,有时半夜还能听见树下有婴儿的啼哭声,但走近了又什么都没有。

我想,那或许是风穿过槐树叶的声音,又或许,是王婆还在用她的方式,迎接那些无处可去的小小灵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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