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巴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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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04/2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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爆米花的味道

记得小时候,那是冬日里一个阴沉的下午,天色灰蒙蒙的,仿佛蒙了一层薄纱。我正蹲在门槛上啃着半块硬馒头,忽然闻到巷口传来“轰”的一声巨响,接着便是一阵孩童的欢呼声。我知道,那卖爆米花的老汉又来了。

老汉姓甚名谁,无人知晓。只知道他每年冬日必来我们这穷巷两三回,挑一副担子,一头是黑乎乎的爆米花机,一头是装炭的麻袋和风箱。他身形佝偻,脸上皱纹纵横,活像晒干的老橘皮。一双眼睛却极亮,看人时仿佛能穿透皮肉,直看到你的骨子里去。他很少说话,来了便蹲在巷口的老槐树下,支起家伙什儿,默默地生火,烧炭。

我攥着母亲给的两毛钱,飞也似地奔去。到得树下,已有五六个孩子围在那里,一个个伸长了脖子,活像一群待哺的雏鸟。老汉见了我,也不招呼,只微微点头,便继续摇他那铁葫芦似的爆米花机。那机器通体黝黑,肚大颈细,架在小小的炭炉上,老汉一手摇柄,一手拉风箱,动作极其协调。

“小兔崽子们,退后些。”老汉突然开口,声音沙哑如在磨一张砂纸。我们连忙后退几步,却又不甘离得太远。只见老汉将爆米花机从火上移开,套上一个长长的布袋子,然后猛地一踩,“轰!”那声响简直要震破耳膜,白花花的爆米花喷涌而出,瞬间填满了布袋。一股甜香随之弥漫开来,钻进了每个人的鼻孔。

“我的!我的先爆!”一个拖着鼻涕的男孩挤到最前面,手里攥着几枚硬币。老汉不紧不慢地接过钱,从布袋中舀出一瓢爆米花,倒进男孩撩起的衣襟里。男孩迫不及待地抓了一把塞进嘴里,烫得直哈气,却舍不得吐出来,两腮鼓得像一只青蛙。

轮到我时,我小心翼翼地将两毛钱递给老汉。他接过钱,在掌心掂了掂,忽然多舀了半瓢给我。我受宠若惊,正要道谢,却见他已转身去侍弄他的机器了。我将爆米花兜在衣襟里,一颗接一颗地往嘴里送。那米花刚出锅,热腾腾的,咬下去先是脆,继而化在舌尖上,甜中带着一丝焦香,比母亲在铁锅里用沙炒的好吃十倍。

渐渐地,树下聚集的人越来越多。除了孩子,还有几个妇人,拿着搪瓷碗或小布袋来买。老汉来者不拒,只管收钱、爆米、装货,动作机械而精准。偶尔有孩子没带够钱,他也不计较,照样给足分量。我曾见他把爆米花送给巷尾的孤寡老人张婆子,分文不取。张婆子推辞,他只说:“老太婆吃不了多少,拿着吧。”

那日我蹲在树下吃完了爆米花,仍舍不得走,看老汉继续工作。天色渐暗,炭火映在他的脸上,忽明忽暗。我发现他右手的食指短了一截,伤口早已愈合,留下了一个圆圆的疤。他注意到我的目光,也不遮掩,继续摇他的机器。

“大叔,您这手指……”我终究忍不住好奇地问。

老汉停下动作,看了看自己的手,淡淡地说道:“早年不小心让机器轧的。”说完便不再言语,仿佛那根缺失的手指与旁人无关。

后来从大人口中得知,老汉原是国营厂的工人,下岗后便以此为生。他妻子早逝,独子在外地打工,很少回来。这些零碎的信息拼凑出一个模糊的人生轮廓,却让我对那沉默的背影生出几分敬意。

冬日里,爆米花的香气成了我们这群穷孩子最大的慰藉。有时下雪,老汉照旧来,在雪地支起摊子。我们围着他,看雪花落在炭火上,瞬间化作白气。爆米花的热气与冬日的寒气在我们面前交织,形成一团团白雾,模糊了视线,却让那香气更加诱人。

记得有一回,巷子里的恶霸“三疤子”来寻衅滋事,说要收老汉的“地皮钱”“保护费”。老汉头也不抬,继续摇他的机器。三疤子恼了,一脚踢翻了炭炉。火星四溅,我们吓得四散而逃。却见老汉慢慢站起身,虽然佝偻,却比三疤子高出半个人头。他盯着三疤子,一言不发,眼神冷得像一块冰。三疤子竟被看得发毛,丢下一句狠话就溜了。老汉重新生起火,继续工作,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。

后来我上了中学,便很少见到老汉了。偶尔放假回家,听见那熟悉的“轰”炮声,还是会跑出去买一包。老汉见了我,会多抓一把米花,却依然话少。我曾想问他为何总是一个人,为何不跟儿子一起生活,却终究没有问出口。

那年初,雪来得特别早。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,仿佛随时要砸到巷子里的瓦檐上。我放学回家时,雪粒子已经开始噼里啪啦地砸在青石板上。拐过巷口的酱油铺,突然看见槐树下蜷着个黑影,老汉居然在雪天里还出着摊。

他的蓑衣上积了薄薄一层雪,像撒了一层盐。爆米花机被特意架在背风处,炭火却比平日旺许多,火苗舔着铁葫芦的肚皮,映得他指节上的冻疮通红发亮。奇怪的是树下一个人都没有,往常这时候早该围满馋嘴的孩子了。

“大叔,这么冷的天还出来啊?”我跺着脚凑过去,棉鞋已经洇湿了前尖。

老汉抬头时,我看见他眉毛上结着细小的冰晶。“最后半袋炭,不用完该潮了。”他说话时呵出的白气与炭火的热气纠缠在一起,“你要不要?”

我摸了摸空荡荡的口袋,摇摇头。家里刚交了学费,母亲连买腌菜都要赊账。老汉却突然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:“帮我尝尝新调的糖浆。”展开油纸,里面竟是琥珀色的爆米花,每一粒都裹着晶莹的糖衣,在雪光里像碎金子似的发亮。

后来才知道,这是老汉琢磨的新花样。普通爆米花卖两毛,这种糖浆的要卖五毛。他让我保密,说要等春节时给孩子们一个惊喜。那天我兜着糖爆米花往家跑,雪地上留下一串欢快的脚印。拐角处撞见裹着破棉袄的春生,他爹瘫在床上半年多,娘在纺织厂三班倒。我分了他一大把,他吃得眼泪都掉下来了,说比过年时亲戚送的芝麻糖还甜。

腊月二十三祭灶那天,老汉果然挑着担子来了。爆米花机旁边多了一个铜锅,熬着黏稠的糖浆,空气里弥漫着焦糖与桂花的香气。孩子们疯了一样围上来,硬币像雨点似的往老汉的搪瓷缸里跳。我注意到他换了一身干净的靛蓝布衫,爆米花机也擦得锃亮,摇柄上还缠了红布条。

最热闹时,三疤子他娘搀着个瞎子过来。那是巷尾算命的陈瞎子,据说能通阴阳。老汉舀了满满一碗糖爆米花塞过去,陈瞎子却突然抓住他的手腕:“老哥,你这脉象……”话没说完就被鞭炮声淹没了。只见老汉猛地抽回手,糖浆勺子“当啷”一声掉进了铜锅里。

年关底下,老汉再没出现过。直到正月十五早上,张婆子慌慌张张敲开我的家门,说槐树下有一个人影坐了一宿。我们跑去时,雪已经埋到了老汉的腰际。他怀里紧紧抱着爆米花机的摇柄,身子冻得像一根老树桩。药铺里的先生说,是心口疼的旧疾犯了。

整理老汉的遗物时,人们在他贴身的夹袄里发现了一张泛黄的照片。年轻的国营厂劳模站在毛主席像前领奖,右手食指还完好无损。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“给小宝买自行车”,字迹已经被汗水洇开了花。

出殡那天,巷子里飘着雪。他儿子从南方赶回来,是一个戴眼镜的斯文男人,在殡仪馆里对着爆米花机磕了三个响头。我们这些吃过老汉爆米花的孩子,凑钱买了一捆最贵的纸钱。春生不知从哪找来一包玉米粒,撒在坟头。雪落在那些金黄的颗粒上,像极了没来得及裹糖衣的爆米花。

开春后,老槐树抽新芽时,巷子里搬来一对卖麦芽糖的夫妇。男人也爱在树下支摊子,却总嫌孩子们太吵。有时我经过,会错觉看见老汉佝偻的背影。风箱声“呼哧呼哧”响着,可转头只有空荡荡的树影。

那年冬至回老家,发现巷子要拆迁了。工人们正在挖老槐树的根,铁锹突然“铿”地碰着什么。扒开泥土,竟是半截黑乎乎的爆米花机,铁葫芦肚子上还留着炭火烧灼的痕迹。我蹲下来摸了摸,指尖沾满铁锈,却仿佛还能感受到余温。

雪又下起来了。我站在废墟前,忽然听见记忆深处传来一声闷响,“轰!”无数白花花的爆米花在漫天飞雪中绽开,落在斑驳的砖墙上,落在断裂的房梁上,落在长满荒草的灶台上。每一粒都在说,那些贫穷却温暖的岁月,那些沉默而厚重的温柔,从来不曾真正消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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