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巴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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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04/2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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长命锁

那锁是铜的,约莫有半个巴掌大,上面刻着“长命百岁”四个字,字迹已经模糊,边缘也被磨得发亮。锁的下端垂着三枚小铃铛,走起路来叮当作响。这锁在峰哥脖子上挂了整整七年,直到上学那年才被母亲解下,收进了一个红布包里。

峰哥出生那年,祖父已经七十三岁了。听母亲说,祖父得知添了一个孙子,竟拄着拐杖走了五里路到镇上,在银匠铺里挑了半天,最后却买了这把铜锁。银匠笑话道:“老爷子,给孙子的东西,怎么不买银的?”祖父只是摇摇头:“铜的好,铜的经得起摔打。”

锁买回来以后,祖父亲自用红绳穿了,在峰哥满月的那一天挂在了峰哥的脖子上。峰哥那时自然不记事,但后来看见照片,祖父抱着他,笑得露出了仅剩的几颗牙齿,而他正抓着那把锁往嘴里塞呢。

三岁那年,峰哥发了一场高烧。村里的赤脚医生来看过,摇头说怕是凶多吉少。母亲整夜抱着峰哥直哭,父亲蹲在门槛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。祖父却从箱底翻出一包香灰,撒在峰哥的额头上,又把长命锁浸在温水里,让峰哥喝下了那水。

“铜能辟邪,”祖父对将信将疑的母亲说,“这锁跟着孩子三年了,沾了他的气,比什么药都灵。”说来也怪,第二天峰哥的烧竟退了。母亲说这是碰巧,但从此对那锁也多了几分敬畏,不许峰哥随便摘下来。

长命锁成了峰哥身体的一部分。夏天,它贴在峰哥的胸口,被汗水浸得发亮;冬天,它又冰凉地躺在棉袄外面,随着峰哥的呼吸一起一伏。峰哥习惯了它的重量,习惯了它随着他跑跳发出的声响。有时候和小伙伴玩捉迷藏,峰哥总会被铃声出卖,但谁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公平,好像那锁本就是峰哥的一部分,如同峰哥的手脚一般自然。

祖父每天早晨,都要检查那锁是否还在。他会用粗糙的手指摩挲上面的刻字,仿佛那能增加它的法力。有一次绳子断了,锁掉在了院子里,祖父竟急得咳嗽起来,直到母亲重新穿好绳子,给他看过才平静下来。“这锁得戴到上学,”祖父常说,“等先生教他认字了,才能护得住自己。”

峰哥五岁那年,村里来了一个收破烂的外乡人。那人看见峰哥脖子上的锁,眼睛一亮,掏出五块钱要买。在那个时候,五块钱能买十斤猪肉。峰哥吓得直往祖父身后躲,祖父却笑了:“这可是我孙子的命,你买得起吗?”

那人讪讪地走了,祖父蹲下来对峰哥说:“记住,有人出多少钱都不能卖。这锁里有你的命数呢。”峰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,只觉得胸口那把锁沉甸甸的。上学前一个月,母亲开始为峰哥准备新衣服和新书包。祖父的身体却一天不如一天了,常常坐在门槛上发呆,叫他好几声才回过神来。

有一天夜里,峰哥听见祖父对他父亲说:“我怕是等不到孩子长大成人了……”开学的第一天,母亲终于解下了峰哥脖子上的长命锁。峰哥摸着自己空荡荡的胸口,突然有一些担心和害怕。祖父却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小布袋,把锁装了进去。“放在书包里,”他喘着气说,“上课时戴着不方便,但放学回家要记得挂上。”

峰哥点点头,祖父的手却突然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。祖父的手像枯树枝一样,却有着惊人的力气。“要好好读书,”祖父的眼睛亮得吓人,“读了书,这锁才能真的护住你。”三个月后,祖父去世了。出殡那天,母亲把长命锁重新挂在了峰哥的脖子上。峰哥跪在灵前,听见锁上的铃铛轻轻响着,好像祖父在和他说话。

后来峰哥上了中学,去了城里,那把锁就一直收在母亲的红木箱子里。那年回家,峰哥偶然翻出了它,铜锁已经有些发黑了,但“长命百岁”四个字依然清晰可见。母亲说:“你爷爷当年要是知道你能读大学,不知该有多高兴。”峰哥摩挲着那把锁,突然想起祖父说过的话,“读了书,这锁才能真的护住你。”如今峰哥明白了,祖父给他的不只是一块铜,而是一个老人对孙子最朴素的祝福和期待。

那锁现在放在峰哥的书桌上,偶尔他会拿起来摇一摇,听那三枚小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。声音不大,却总能穿越二十年的时光,直达心底最柔软的地方。祖父去世多年后,峰哥才从村里的老人口中得知,那把长命锁其实花掉了祖父半年的烟钱。他戒烟戒得突然,大家都以为是医生嘱咐的,却不知是为了这个。

铜锁不会说话,但它记住了老人手掌的温度,记住了孩童脖颈上的汗珠,记住了时光流逝里的痕迹。如今它静卧在峰哥的手中,沉甸甸的,一如当年挂在他胸前时的重量。这重量里,藏着一位老人最质朴的爱与期盼。长命锁终究锁不住生命,但它锁住了一段记忆,锁住了一份牵挂,锁住了血脉相连的温情。这大约便是它真正的魔力所在。

铜锁落在红绒布上时,发出了闷闷的“咚咚”声。峰哥的母亲擦拭着玻璃相框,突然对他说:“你爷爷走的那天,手里还攥着这锁的钥匙呢。”

峰哥拈起这把布满绿锈的钥匙,发现匙柄上还刻着极小的“平安”二字。记忆突然裂开了一道缝隙,那年他的祖父教他认字,粗糙的指腹反复摩挲着锁面:“这是‘长’,这是‘命’……”阳光透过老槐树的枝叶,在祖父的青布衫上洒下了跳动的铜钱斑。

银匠铺的铜铃声,比锁上的铃铛声更清亮。二十年前腊月里的一个清晨,峰哥的祖父揣着蓝布帕裹着的积蓄,在镇上东头李记银铺前,来来回回徘徊了七趟。柜台玻璃下躺着一把银锁,雕着牡丹蝙蝠,在煤油灯下泛着月华般的光。里面的学徒探出头来问:“老爷子,给孩子买长命锁?银的保平安呢。”

祖父仔细数了数帕子里的毛票,目光转向墙角木匣里那一堆铜锁。最底下那枚锁头方方正正,边缘包着乌银,锁芯处镂着五毒图案。“就要那个,”他忽然指着说,“蜈蚣蝎子能挡煞气。”银匠用绒布擦着铜锁劝道:“给孩子戴银的体面,铜锁都是穷人家的……”话音未落,祖父已摸出裹着体温的钱:“再加一个铃铛,要三个响珠的。”

那年月鸡蛋才三分钱一个,这把锁花了祖父一百二十个鸡蛋钱。他戒烟戒得很是突然,夜里咳得惊天动地,却总说:“省得熏着娃娃。”后来,峰哥在祖父的枕下发现了半截发霉的烟丝袋,针脚歪斜地绣着“福”字,那是他的祖母在世时缝的。

峰哥七岁前的每一个立夏,他的祖父都要用艾草水,煮他那把长命锁。铜锁在沸水里翻腾,渐渐褪去暗沉,露出内里灿金的芯子。老灶台腾起着白雾,他佝偻着背轻声念叨:“煮过三伏的水,驱得走九重的灾。”

峰哥五岁时,那场高烧来得特别蹊跷。他躺在竹床上,恍恍惚惚看见房梁上盘着一条青鳞大蟒,吐着信子要缠他的长命锁。他的祖父半夜冒雨去土地庙磕头,额角沾满了香灰和泥浆。祖父把他汗湿的身子搂在怀里,铜锁硌得两人都生疼:“乖孙子莫怕,爷爷在这儿镇着邪。”

病愈后,峰哥总做噩梦,祖父便在锁上系了一柄桃木小剑。月光漫过窗棂时,他枯枝般的手指一遍遍描摹锁面的花纹:“这是貔貅,专吃噩梦;这是八卦,困住邪祟……”峰哥的故事里,每一道刻痕都藏着一位守护神。

第一次不愿戴锁,是在峰哥六岁生日那天。镇小学的孩子们笑他“戴狗链子”,他扯断红绳哭着就跑回了家。他的祖父正在糊纸鸢,竹篾刺破了祖父的虎口。他沉默着蘸血在黄符上画了一道符,折成三角塞进了锁眼:“这是隐身咒,旁人就瞧不见了。”

那晚,祖父教峰哥编五彩绳,苍老的手指在丝线间穿梭如蝶:“红色挡灾,青色招福,黄色……”话音渐低,头一点一点地栽进了竹篾堆里。月光爬上他鬓角的白霜,峰哥才发现祖父的右耳垂缺了一小块,那是1958年闹饥荒时,祖父为换半袋苞谷面,摘掉了祖母陪嫁上的银丁香。祖母一时生气,生生将祖父的耳垂揪下了一块。

取下长命锁那天,飘着细雨。祖父从樟木箱底取出蓝布包,抖开是七根红绳,都是每年端午节他添新搓的。他挑出最鲜艳的那一根,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,指缝间漏出了暗红色的血丝。

“要系牢一些,”祖父在给峰哥扣书包搭扣时,手抖得特别厉害,“放学就要戴上,啊?”峰哥急着看新课本,胡乱应着冲进了雨里。跑到村口回头再望时,祖父还倚着门框,手里攥着那把铜锁,在雨幕中模糊成了褪色的剪影。

三个月后,祖父的棺木入土时,阴阳先生要取下峰哥戴着的长命锁。母亲死死护住他的脖颈:“爹交代过,锁要跟着孩子进祖坟的。”后来才知道,祖父临终前三天忽然清醒,用最后的力气在锁底刻了极小的一行字,那是峰哥的生辰八字。

去年清明扫墓,峰哥带着女儿回到老家。他踮脚去够供桌上的铜锁,三枚铃铛撞出了清越的声响。他的母亲忽然落泪:“你爷爷要是能听见这声响……”山风掠过坟茔,带来了阵阵松涛。女儿仰着脸问峰哥:“太爷爷变成铃铛了吗?”

峰哥握紧温热的铜锁,忽然懂得祖父当年的选择。银锁固然贵重,却经不起岁月的磋磨。唯有这铜锁,在时光里养出了温润的包浆,将生离死别都沉淀成了青绿的锈斑。那些他来不及说的,都藏在了铃铛的空腔里,在某个起风的黄昏,会突然叮咚作响。

锁眼里的黄符早已泛黄,展开却是一张烟盒纸,背面用铅笔写着:“要吃饱饭”。这大概是祖父偷偷放进去的,在峰哥离家寄宿学校的那一年。铜锁此刻贴着峰哥的心口,像一颗不会冷却的心脏,仍在传递着跨越生死的温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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