幼时在鄂西的乡下,七月十二是一个大日子。那时尚不知“中元节”这般文绉绉的名目,只晓得“过月半”这个俗称。这“月半”二字,在乡亲们口中嚼得极有滋味,仿佛真将一个月掰作了两半似的。
我家的月半总在七月十二,与别处不同。祖父说,这是祖上留下的规矩,因那年兵荒马乱,先祖逃难误了十五,便在十二补过,后来竟成了定例和惯例。我那时不过六七岁的光景,对这种说法深信不疑,觉得我家祖宗果然聪明,连过节都能自定日期。
月半前几日,祖母便忙起来了。她那双缠过又放开的小脚在堂屋里转来转去,像两个移动的陀螺。先是翻出红漆木箱里的锡箔纸,坐在门槛上折元宝。手指头虽粗,折起来却极灵巧,一翻一折便是一个挺括的金锭。我蹲在旁边学,总折不成形,倒将锡箔揉得皱巴巴的。祖母便笑:“小祖宗,你这元宝,阴间的鬼都不要哩!”
七月十一傍晚,祖父在堂屋正中摆开八仙桌,拭得锃亮。祖母端出早备好的供品,三碗白米饭,堆得尖尖的;一条煎得金黄的鲤鱼;一盘腊肉,肥瘦相间,油光发亮;还有自家酿的甜酒。我最爱那碟“鬼包子”,虽叫这骇人听闻的名字,实是豆沙馅的,专给回来的祖宗吃。趁祖母不注意,我常偷捏一个,烫得左手倒右手,囫囵吞下,嘴角还粘着豆沙。
十二日天未明,便被母亲从被窝里拎出来。迷迷糊糊中,见祖父已穿戴整齐,正在神龛前点香。三炷香举过头顶,拜了三拜,插入香炉,青烟便袅袅升起,在晨光中画出奇异的曲线。我也学样依葫芦画瓢作揖,却总忍不住偷眼瞧瞧供桌上的吃食。
早饭是郑重其事的。八仙桌四周围满了人,连常年在外做木匠的二叔也回来了。桌上比平日多了一碗“血豆腐”,即猪血与豆腐同蒸,黑红相间,祖父说这是祖宗爱吃的。我嫌其腥气重,却被逼着吃了一小块,呛得眼泪汪汪的。祖母却说:“不吃,祖宗要怪罪的。”
午后最是热闹。族中老少聚到祠堂前晒谷坪上,看“跳端公”。端公是一个精瘦的老汉,着红袍,执铜铃,在晒得滚烫的青石板上又唱又跳。我挤在人缝里,见他突然翻起白眼,口吐白沫,吓得直往母亲身后躲。大人们却神色肃然,说是祖宗附体了。端公哑着嗓子说些吉凶祸福,有人点头,有人摇头。末了,他抓起一把米粒撒向人群,孩子们便哄抢,说是吃了不生病。我抢到几粒,含在嘴里,竟真觉得甜津津的。
傍晚时分,祖父领着男丁去“烧包”。那是用黄纸糊的大包袱,里面装着纸钱、纸衣,甚至还有纸扎的洋房汽车。田埂边,祖父用树枝画了一个圈,只留个缺口朝祖坟方向。包袱堆在圈里点燃,火苗蹿得老高。祖父喃喃念着祖先的名讳,叫他们来领钱物。我盯着火光,恍惚真见有黑影在火焰中晃动,揉眼再看,又不见了。二叔突然往火里泼了一碗水,刺啦一声,白气腾起。他说这是给鬼魂指路的“阴阳汤”,我听了脊背直发凉。
回家的路上,暮色四合。田垄间忽然有磷火飘荡,蓝幽幽的。我紧攥祖父的衣角,他倒笑了:“怕什么?那是你太公提着灯笼回来看庄稼哩!”这话让我既怕又奇,夜里做梦,果然见一个白胡子老头在稻田里踱着步。
月半的晚饭照例丰盛。吃剩的菜不许倒,说是祖宗尝过的,得留到明天。我最馋那盘腊肉,肥的部分晶莹剔透,咬下去满口油香。正大快朵颐,祖母突然说:“慢些吃,让祖宗先尝。”我顿时噎住,仿佛真有许多双眼睛在梁上盯着。
临睡前,母亲在门槛外泼了一碗水饭,说是给无主孤魂的。我扒着门缝看,月光下,几只蟋蟀跳来啄食,竟也看得入神。夜里尿急,硬是憋到天亮,生怕撞见吃水饭的野鬼。
这般过了几个七月十二,我渐渐长高,对月半的恐惧少了,好奇却多了。十岁那年,我缠着祖父问:“祖宗真能吃到供品吗?”祖父吧嗒着旱烟,指着香炉说:“你看那烟,直着上去就是吃到了,散了就是没吃到。”我盯着看了半天,烟却忽直忽曲,就愈发郁闷糊涂了。
后来进城读书,才知别处月半是七月十五。同学们笑我的家族“错把冯京当马凉”,我回家质疑祖父。老人沉默半晌,从箱底摸出一本破旧的家谱,指着一行小字让我看:“咸丰六年七月十二,避长毛乱,举族迁老鹰岩,祭祖从简。”原来所谓的自定日期,不过是兵荒马乱中的权宜之计。这个发现让我怅然若失,仿佛童年某个瑰丽的泡泡被戳破了。
有一年七月十二,我带着儿子回乡。老屋还在,祖父的八仙桌却蒙了厚厚的灰尘。我在城里买的电子香烛,插上电源便长明不灭,倒省了守香的麻烦。儿子对跳端公的录像看得津津有味,却问我:“爸爸,这爷爷是不是癫痫发作?”我张口想解释,突然词穷无语了。
黄昏时,我带他去田边烧包。买的豪华套装里甚至有纸iPhone和笔记本电脑。火燃起时,儿子突然问:“老祖宗会用这些吗?”我一愣,想起祖父说过,他父亲连电灯泡都没见过。火光中,我仿佛看见祖父在摇头苦脸地笑。
夜里,儿子非要玩手机游戏。我说今天月半,该早点睡。他眨着眼问:“月半是什么?”我想了想,说:“就是……记得祖宗的日子。”他“哦”了一声,又问:“那为什么是今天?不是清明?”我望着窗外那轮将圆的月亮,突然明白,所谓的传统,不过是一个又一个权宜之计的累积成俗。就像老屋墙角的青苔,不知不觉就长成了那些模样。
次日凌晨收拾行装,发现母亲仍悄悄在儿子包里塞了一块“鬼包子”。豆沙已经漏出,在白布上洇出了淡褐色的痕迹,像一道古老的符咒。
幼小的时候,觉得月半大如天;如今人长大了,月半却缩成了日历上的一个小小的圆圈。只有那轮七月十二的月亮,还和记忆中一般,将圆未圆地挂在老屋的飞檐上,照着人间无数个似是而非的团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