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巴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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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05/1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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重阳糕香味浓

重阳节近了,城里忽然起了卖重阳糕的摊子。那糕做得精致,方方的一块,上面嵌着枣儿、栗子,撒着桂花,颜色是诱人的金黄。我买了一块,咬下去,甜腻得紧,竟有些粘牙。这味道,与我记忆中的重阳糕相去甚远。我的童年是在乡下度过的。那时的重阳节,是真正的佳节,是真正的过节,很有仪式感。

记得那年我约莫七八岁,重阳前几日,村里便忙碌起来。家家户户都在准备蒸糕的物料。我们家的糯米是早就备下的,母亲在前一夜便将它泡上了。重阳当日,天还未亮,我便被石磨的“吱呀”声惊醒。披衣起来,见母亲已在磨糯米浆了。一盏煤油灯搁在磨盘边上,火苗一跳一跳的,映得母亲的脸忽明忽暗。

“妈,我来帮你。”我凑上去。“小孩子家,别添乱。”母亲嘴上这么说,却还是让出一角位置给我。我便也学着母亲的样子,往磨眼里添米添水。那石磨极沉,推起来颇费力气,不多时我的胳膊就酸了。磨好的米浆白生生的,黏稠稠的,盛在木桶里,上面浮着一层清水,母亲用铜勺轻轻舀去。

天光大亮时,米浆已经磨好。母亲又忙着炒芝麻、剥栗子、洗红枣。我最爱偷吃那红枣,一颗颗饱满得很,咬下去甜丝丝的。母亲拍着我的手:“小馋猫,留些做糕用。”

蒸糕是一件大事。灶下的火烧得旺旺的,大铁锅里的水翻滚着。母亲在锅上架了蒸笼,铺上湿纱布,然后倒入调好的米浆,撒一层红糖,再放红枣、栗子、芝麻,如此反复几层。最后,她在最上层用筷子蘸了红曲米水,点出几个花样来。

“这是做什么?”我问。“图个吉利。”母亲说,“重阳登高,咱们的糕也要高高兴兴的。”蒸糕的工夫很长,满屋子都是甜香。我蹲在灶前看火,不时添一把柴。母亲怕我无聊,便讲起重阳节的来历。“古时候有个叫桓景的人,他的师父费长房告诉他,九月九日家中有灾,要戴茱萸、喝菊花酒、登高避难……”

故事还没讲完,糕已蒸好。揭开笼盖的那一刻,白汽腾地冒起来,待散去后,便见一块黄澄澄的糕,足有半尺高,上面的红枣亮晶晶的,红曲米点的花纹像几朵小花。我馋得直咽口水,母亲却说要等敬过祖先后才能吃。

午后,父亲从田里回来,手里拿着一把野菊花,黄灿灿的。他将花插在祖宗牌位前的瓶子里,又摆上切好的重阳糕,点了香,叫我们磕头。我跪在蒲团上,偷偷抬眼望那糕,觉得祖宗们真是有福气。

敬完祖宗,终于可以吃糕了。母亲切下一大块给我。那糕热腾腾的,拿在手里有些烫。咬一口,糯米的香、红枣的甜、栗子的面,全在嘴里化开。最妙的是那层红糖,微微有些焦香,与芝麻的脆相得益彰。我吃得满嘴都是,父亲笑道:“慢些,没人跟你抢。”

吃完糕,父亲说要带我去登高。我们村后有一座小山,不高,但在当地也算得是高山了。父亲折了几枝茱萸,让我插在衣襟上,说是可以避邪。他自己则拎了一个小壶,里面装的是自家酿的米酒。

登山的小路蜿蜒向上,两旁杂草丛生,偶有野菊花点缀其间。父亲走得快,我小跑着才能跟上。半山腰有一块平地,村里人叫它“望乡台”。站在那儿,可以看见整个村子的模样,一栋栋灰瓦房子,像火柴盒似的排列着;村口的池塘泛着光,像一面镜子;田里的稻子已经黄了,风一吹,便起起伏伏,如同金色的波浪。

父亲坐在一块大石上,掏出酒壶抿了一口,又递给我一个小包。打开一看,是几块重阳糕。“你妈让带的。”父亲说,“怕你饿了。”我吃着糕,看父亲喝酒。他的脸渐渐红了,眼睛却亮得很。远处,太阳西斜,将田野染成橘红色。父亲忽然指着天边说:“看,大雁。”

果然有一队大雁,排成人字形,向南飞去。它们飞得那样高,叫声却清晰地传下来,悠长而辽远。“雁都知道回家,”父亲说,“人更不能忘本。”我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,只是点点头。父亲又喝了一口酒,忽然唱起歌来。那调子很怪,忽高忽低,词也听不清,但不知怎的,却让我心里有些发酸。

下山时,天已擦黑。父亲牵着我的手,他的掌心粗糙而温暖。路旁的草丛里,虫声唧唧,偶尔有萤火虫飞过,像一颗颗小星星。回到家,母亲已点了灯。见我们回来,忙端出热在锅里的饭菜。虽只是寻常的青菜豆腐,但因爬了山,我吃得格外香甜。饭后,母亲取出针线,在灯下缝补衣裳。父亲则坐在门槛上抽烟,烟锅里的火光一明一暗。我趴在桌上,看母亲的手在布上穿梭,不知不觉睡着了。

半夜醒来,发现自己已在床上。听见父母在低声说话。“……今年的收成怕是不好。”父亲的声音很低很沉。“够吃就行。”母亲说,“孩子长得快,去年的棉衣短了,得添些棉花……”我翻个身,又沉沉睡去。

那年的重阳节,便这样过去了。后来我离开家乡,到城里读书、工作,吃过许多精致的糕点,却再没有那种味道。城里的重阳节,不过是日历上的一个记号,最多发条短信问候父母。而家乡的重阳,是石磨的吱呀声,是灶膛里的火光,是满屋的甜香,是父亲掌心的温度,是母亲灯下的侧影。

记得有一次打电话回家,母亲说父亲腿脚不便,已不能登山了。村里的年轻人大多外出,重阳蒸糕的人家也少了。“你小时候最爱吃糕,”母亲在电话里说,“今年我蒸了一些,给你寄去?”我忙说不用,城里什么都有卖的。放下电话,却忽然很想哭。

如今又逢重阳,我站在高楼之上,望着远处的山影。那里没有茱萸,没有野菊花,也没有父亲的歌声。只有风吹过,带着都市特有的尘土味和汽车尾气味。手里的重阳糕已经凉了,甜得发腻。我咬了一口,终究没能吃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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