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巴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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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05/1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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腊八粥的温暖

腊八节的前夜,天总是特别冷。我蜷缩在稻草铺就的木床上,听窗外北风呼啸,像是有无数只无形的手在拍打着窗棂。母亲早已在灶间忙碌起来,铁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响着,米香混着豆香,一丝丝从门缝里钻进来。

“小豆子,别睡啦,起来帮妈剥蒜。”母亲的声音穿过雾气传来。我揉着眼睛爬下床,光脚踩在泥地上,冰凉从脚心直窜到头顶。灶间的油灯摇曳着,照得母亲的身影在土墙上忽大忽小。她系着蓝布围裙,头发用一根木簪随意挽着,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。

“今年的腊八粥里放些什么?”我蹲在灶台边,从筐里抓出一把蒜头。“红豆、绿豆、豇豆、花生、莲子、红枣、桂圆……”母亲数着,手里的铁勺在锅里慢慢搅动,“还有你爸从集市上带回来的薏米。”

蒜皮在我的指甲下发出轻微的脆响。灶膛里的柴火噼噼啪啪响着,火光映着母亲的脸,她的眼角已有了细纹,但此刻在蒸汽中竟显得格外柔和。我想起去年腊八,祖母还在世时,她总坐在灶台边的矮凳上,用她那布满老茧的手一颗颗挑拣豆子。如今矮凳空着,只有影子在上面晃动。

“妈,奶奶说腊八粥要熬到天亮才香。”我忽然说。母亲的手顿了顿,蒸汽模糊了她的表情:“是啊,要熬得稠稠的,豆子都开了花才好。”院里的公鸡开始打鸣时,父亲扛着锄头从外面回来,胡子上结着白霜。他放下锄头,搓着手凑到灶边:“真香啊,老远就闻见了。”

“去去去,一身寒气。”母亲嗔怪道,却递过一碗热腾腾的粥,“先垫垫。”父亲接过碗,蹲在门槛上呼噜呼噜喝起来。我看着他冻得通红的耳朵,想起去年腊八,祖母也是这样蹲在门槛上喝粥,只是她喝得很慢,每一口都要在嘴里含一会儿。父亲喝完粥,抹了一把嘴:“今年雪大,麦子有指望了。”

天蒙蒙亮时,村里的狗突然此起彼伏地叫起来。我跑到院门口,看见王大叔扶着王婶踉踉跄跄地走来。王婶的肚子高高隆起,脸色惨白。“快!要生了!接生婆去邻村了!”王大叔的声音发颤。母亲扔下勺子就往外跑,边跑边回头喊:“他爸,去请黄医生!小豆子,看着锅,别糊了!”

灶间突然只剩下我一个人。锅里的粥咕嘟咕嘟冒着泡,我学着母亲的样子搅动铁勺,蒸汽扑在脸上,又热又痒。窗外的天色渐渐亮了,却飘起了雪粒子,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。我不知道过了多久,直到听见婴儿的啼哭声从王家方向传来,清脆得像初春的鸟鸣。母亲回来时,天已大亮,她的蓝布围裙上沾着新鲜的血迹,脸上却带着笑:“是个小子,七斤八两。”

父亲带着黄医生回来时,雪已经停了。黄医生花白的胡子上挂着冰碴,他给王婶把完脉,被王大叔留下吃饭。母亲盛了一大碗腊八粥让我送过去。王家的土炕上,王婶虚弱地靠着被褥,怀里抱着皱巴巴的婴儿。我把粥放在炕沿上,那婴儿突然睁开眼睛,黑溜溜的眼珠盯着我,小手在空中抓挠着。“让他沾沾腊八的福气。”王婶舀了一勺粥,轻轻碰了碰婴儿的嘴唇。

回家的路上,我看见二狗子蹲在自家门口啃冻硬的窝头。他爹去年挖井时被埋在了下面,娘改嫁去了外村。我跑回家,盛了满满一碗粥,又夹了两块母亲腌的萝卜干。“给。”我把碗塞给了二狗子。他抬头看我,鼻涕冻在嘴唇上,接过碗就往嘴里扒,烫得直哈气也不停下。我站在旁边,看他把一碗粥喝得干干净净,连碗底都舔了一遍。

“小豆子!”母亲在院里喊我,“回来吃粥了!”我家的腊八粥熬得稠稠的,豆子都开了花,红枣胀得圆鼓鼓的,桂圆肉像琥珀一样透亮。父亲从坛子里舀出一勺白糖,在我碗里撒了一点,又在母亲碗里撒了一点。“你也吃糖。”母亲说着,把糖又拨回父亲碗里一些。

我们围坐在小方桌旁,安静地喝粥。屋外的雪又开始下了,轻轻落在茅草屋顶上。我想起祖母常说,腊八粥喝得越慢,福气留得越久。于是我学着祖母的样子,每一口都在嘴里含一会儿,让那甜香在舌尖上多停留片刻。下午,雪停了。我跟着父亲去给祖母上坟。坟头的枯草上覆着白雪,像撒了一层盐。父亲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碗,盛了腊八粥放在坟前。

“娘,喝粥了。”父亲低声说,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。我跪在雪地上磕了三个头,抬起头时,看见一只麻雀落在碗沿上,啄食了几粒米,又扑棱棱地飞走了。父亲说,那是祖母来吃粥了。回家的路上,夕阳把雪地染成了橘红色。父亲突然说:“明年开春,咱家也打口井吧。”

我点点头,想起王大叔家新添的娃娃,想起二狗子舔碗底的样子,想起那只麻雀扑棱棱的翅膀。腊八节的村庄安静极了,只有各家各户烟囱里冒出的炊烟,在黄昏的天空中交织在一起,像一碗热气腾腾的粥,温暖了整个冬天。

晚上,我躺在炕上,听见父母在隔壁低声说话。“王家的欠粮,就别催了。”母亲说。“嗯。”父亲沉默了一会儿,“给二狗子送床被子去吧,这天越来越冷了。”灶台里的余温透过土墙传到床上,我蜷缩在被窝里,腊八粥的香气似乎还萦绕在鼻尖。迷迷糊糊中,我梦见祖母坐在灶台边,笑眯眯地搅动着一锅永远熬不完的腊八粥,豆子在锅里开出了一朵朵小花。

第二天清晨,我发现枕边多了一个红布包着的小袋子,打开一看,是七种不同颜色的豆子,用红线串成了手链。母亲说,这是腊八的福豆,戴着能保平安。我戴着手链跑出门,雪后的阳光格外明亮,照得人睁不开眼。二狗子穿着我家的旧棉袄,正在帮王大叔扫雪。王大叔抱着新生儿站在门口,笑得像个年轻人。远处的田野白茫茫一片,但我知道,在那厚厚的雪被下面,麦苗正在悄悄生长。

腊八过了,年就不远了。村庄里的炊烟依旧每天升起,而那一碗腊八粥的温暖,会在记忆里一直热腾腾地存在着,就像冬日里永不熄灭的灶火,照亮了最寒冷的日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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