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巴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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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05/2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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过小年

腊月二十四,照例是小年,年味已经渐渐冒了出来,浓了起来。我小时候,住在鄂西南大巴山脚下的一个小山村里,每到这日,整个村子便活泛起来,仿佛连青石板的缝隙里都渗出了年味的浓汁。

天还蒙蒙亮,我就被一阵甜香勾醒了。睁开眼,看见母亲正在灶台前忙碌,蒸笼里冒出了腾腾的热气,将她的身影裹得模糊不堪。我披衣下床,赤脚踩在冰冷的青砖地上,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蹿上来。

“慢些走,当心滑倒。”母亲头也不回地说,手里捏着一团雪白的面。案板上已经排着十几个小巧的面团子,有尖头的,有圆顶的,还有捏成小鱼形状的。我知道那是祭灶用的糯米团子,尖头的包着豆沙,圆顶的裹着芝麻,小鱼肚子里藏着桂花糖。

“我能捏一个吗?”我踮着脚往案板上张望。母亲腾出手在我鼻尖上点了一撮面粉:“先去洗脸洗手,脏手不许碰供品。”我悻悻地去井边打水,发现井沿上结着晶莹的冰溜子,在晨光里像一串水晶帘子。

回到厨房时,父亲正往灶膛里添柴火。火苗舔着锅底,映得他额头亮晶晶的。我们家的灶台是祖上传下来的青砖灶,灶壁上贴着去年的灶君像,已经被油烟熏得泛黄。父亲小心地揭下旧像,母亲递过新请的灶君像,两个人配合着将画像贴在原处。画上的灶君穿着红袍,长须飘飘,左右站着两个捧簿子的童子。

“今年要跟灶君多说好话。”母亲摆上三碗团子,又添了一小碟麦芽糖。父亲点燃三炷香,青烟袅袅升起,在灶君像前打了个旋。我学着大人的样子跪下磕头,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那碟麦芽糖。去年祭完灶,母亲允许我舔了粘在碟子上的糖渣,那滋味让我记了一整年。

祭完灶,母亲开始准备小年夜的饭菜。我得了两个硬币,飞也似的往街上跑。石板路上湿漉漉的,昨夜下的霜正在融化。街口的老槐树下,卖糖葫芦的王老汉已经支起了摊子,稻草把子上插满了红艳艳的糖葫芦,糖壳在阳光下闪着琥珀色的光。

“小年吉祥!”王老汉笑眯眯地招呼我,“今年有新做的夹心糖葫芦。”我凑近一看,发现糖葫芦里嵌着核桃仁和瓜子,比往年的更精致。正要掏钱,忽然听见一阵熟悉的脚步声,是住在巷尾的小桃子,她今天穿了一件水红色的新棉袄,辫梢上系着绿头绳,跑起来像一朵会移动的花。

“我爹给了我三分钱!”她气喘吁吁地摊开手掌,硬币已经被焐得温热。我们凑钱买了一串夹心糖葫芦,约定好一人咬一颗。糖壳在齿间碎裂的声响格外清脆,山楂的酸与糖的甜在舌尖上打架,最后被核桃的香气调和了。小桃子吃得眼睛眯成了月牙,糖渣粘在嘴角像一颗小痣。

午后,村上的鞭炮声渐渐密集起来。我们循声跑到码头边,看见几个船家的孩子正在放“地老鼠”。这种小鞭炮点着后会在地上乱窜,发出“吱吱”的叫声。二毛子分给我们每人两支,小桃子不敢点,我便替她拿着香头去引线。火药捻子“嗤”地冒出一串火星,吓得我们把鞭炮往空地一扔就跑了。“噼啪”两声脆响后,青石板上留下了两朵黑色的“花”。

玩得正欢时,听见有人喊“糖人张来了”。我们拔腿就往主街跑,远远看见一个挑担子的身影正从石拱桥上下来。糖人张的扁担一头是熬糖的小铜锅,一头是插满成品糖人的草垛子。他的草把子上已经只剩下寥寥几个糖人,最显眼的是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。

“凤凰要五分钱。”糖人张的声音沙哑得像老树皮。我和小桃子掏空口袋也只凑出四分,急得直跺脚。这时糖人张忽然咳嗽起来,掏出手帕擦了擦嘴角。“剩下的一分钱,你们给我唱支小年谣吧。”

我们扯开嗓子唱起村上孩子都会的童谣:“二十三,糖瓜粘;二十四,扫房子……”糖人张听着听着,皱纹里漾出笑意。他用竹签蘸着糖稀,在石板上龙飞凤舞地勾勒起来。糖稀在冷空气中迅速凝固,变成了一只小些的凤凰,虽不如大凤凰精细,但翅膀上的纹路都清晰可见。

“拿去吧。”他把小凤凰递给我们,“记住,糖人得含化了吃,不能咬碎。”我和小桃子如获至宝,轮流举着糖凤凰在街上走,阳光透过糖翅,在地上投下七彩的光斑。

傍晚时分,各家各户都飘出了饭菜香。我回到家,看见父亲正在门楣上挂新写的桃符。红纸上的墨字还未干透:“天增岁月人增寿,春满乾坤福满门”。母亲在厨房里炸馓子和翻笋儿,油锅“滋滋”作响,金黄的馓子和翻笋儿在油面上翻滚,像一尾尾活泼的小鱼。

年夜饭比平时丰盛许多。除了必有的鱼,母亲特意留了完整的头尾,还有腊味合蒸、红烧狮子头和一碗荸荠甜汤。父亲破例允许我尝了一口黄酒,辣得我直吐舌头,惹得他们哈哈大笑。饭桌上,母亲说起我小时候的糗事,三岁那年祭灶,我偷吃供品被逮了个正着,结果第二年果然摔断了胳膊。

“所以供品不能偷吃,”父亲夹了一块鱼肚子给我,“灶君都记在簿子上呢。”我低头扒饭,心里却想着待会儿要和小桃子他们去放“满天星”。

饭后,母亲取出一套新衣裳让我换上。靛青色的棉袄棉裤,内衬是柔软的细布,领口和袖口绣着缠枝纹。最让我惊喜的是那双千层底布鞋,鞋头上绣着虎头图案,针脚密得能防雨水。穿戴整齐后,我简直不敢大步走路,生怕弄皱了新衣裳。

街上已经聚集了不少孩子,个个穿得崭新。小桃子换了一件杏黄色的夹袄,发辫上多了一对银蝴蝶簪子,跑动时蝶翅轻颤,仿佛真要飞起来似的。二毛子从城里亲戚家带回一盒“仙女散花”,我们围在码头空地上,看着烟花“嗖”地蹿上半空,炸开一簇金灿灿的火星,倒映在河面上,像是天上下起了金子雨。

放完烟花,不知谁提议去听瞎子阿炳说书。阿炳住在村西头的破庙里,每逢年节都会讲些吉庆故事。我们摸黑走到庙门口,听见里面已经传来三弦的声音。挤进去一看,阿炳正说到灶君上天禀报的段落。他虽看不见,但表情丰富生动,说到灶君吃糖粘牙时,连眉毛都在跳舞。我们听得入迷,直到庙外传来各家父母呼唤孩子的声音。

回家的路上,雪悄无声息地下了起来。小桃子伸手接住一片雪花,惊喜地发现是六角形的。我们在雪中蹦跳着,新棉鞋踩在积雪上发出“咯吱咯吱”的声响。路过糖人张白天摆摊的地方,发现石板上的糖稀痕迹还在,引来了一群蚂蚁在抢食,雪花落在上面,竟没有立刻融化。

临睡前,母亲往我枕头下塞了一个红纸包,里面除了压岁钱,还有一颗用红纸包着的桂花糖。“含在嘴里睡,明年日子甜。”她说。我含着糖,听见窗外雪落的声音,恍惚间似乎真的看见灶君骑着纸马飞过月亮,他的长须上沾着星星点点的糖霜。

如今五十年过去,村里早已变了模样。青石板路铺成了水泥道,糖人张的草把子换成了塑料展示柜,孩子们也不再凑钱买糖葫芦。只有腊月二十四这个日子,像藏在岁月褶皱里的一粒冰糖,每每想起,仍能泛起丝丝甜意。

去年冬天我回到老家,在新建的超市里看见包装精美的传统祭灶糖,金箔纸上印着二维码。买回家尝了尝,却再品不出当年那种小心翼翼舔糖碟的滋味。母亲走了,不知道她的手指是不是不再灵活,捏的团子是不是总露着馅;父亲也走了,家里再没人会写出那么漂亮的桃符。

昨夜梦见自己又变成了那个穿新棉鞋的孩子,举着糖凤凰在街上奔跑。小桃子辫子上的绿头绳一晃一晃的,像春天最早冒出的嫩芽。醒来时,发现窗外真的下雪了,雪花一片片落在空调外机上,静悄悄地化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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